“是,大醫官開了方子,保守治療,用的是阿片。”馮保低聲說道。
朱翊鈞直接被氣笑了,搖頭說道:“他真的敢開這方子,朕也不敢用啊,先生知道了,怕是殺了他陳實功的想法都有了!範應期的教訓還不夠嗎?”
“陳實功這手術不是做了很多次了嗎?他才三十歲,難道就已經抓不穩手術刀了嗎?”
“那得看人啊,給彆人做,那手自然穩的很,給陛下做,他怕啊。”馮保無奈的說道,虎口拔牙形容做事的危險,陳太後說陛下是真龍,在真龍嘴裡拔牙,那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現在陷入了僵局,皇帝要拔智齒,陳實功不肯乾,他甚至直接撒潑,讓他拔牙他就致仕。
“那個女院判吳漣呢?”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讓吳漣做,吳漣敢給皇後做手術,她膽子大。”
馮保無奈的說道:“陛下,吳漣是婦科。”
“把陳實功、先生、戚帥喊來。”朱翊鈞非常不舒服的活動了下口腔,沒有牙疼的或許會覺得不就是個牙疼嗎?但朱翊鈞真的很不舒服,他吃一頓飯要咬三次腮幫子,腮肉都快被咬爛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陳實功行了大禮,張居正戚繼光則是作揖見禮。
“免禮,先生,三日後朕必須把這個牙拔了,若是真的不幸,潞王繼大寶之位,德王朱載堉監國,先生理政便是。”朱翊鈞拿出了一份寫好的長軸聖旨,讓馮保交給了張居正。
做手術當然有風險,所以朱翊鈞也準備好了遺囑。
陳實功跪在地上壓根就不起來,陛下的話就像大錘一樣錘在了他的心頭,他猛地抖動了一下,當初就該致仕的!宮裡全都是狠人!陛下麵對刺王殺駕都能穩如泰山,麵對大火焚宮都能酣睡!
朱翊鈞解釋道:“潞王看起來荒唐,但先生也看到了,他在萬國美人身上可勁兒的折騰,但所有子嗣都是王妃和側妃所出,皇叔不管事,監國也就是讓格物院繼續超然世外。”
“若朕真的崩了,就仰賴先生和戚帥維持國朝安穩了。”
不讓太子繼位,是朱常治年齡太小了,到時候張居正就是不想,他也隻能篡位了,所以隻能潞王登基。
張居正麵色嚴肅的說道:“陛下,大醫官們說可以用阿片鎮痛。”
“先生,朕是天子,寧死也不能做妖魔鬼怪。”朱翊鈞搖頭說道:“阿片之害,朕在解刳院親眼目睹過,就是死,也不能變成那樣。”
“緩則三五年,等太子稍大些,再做定奪如何?”張居正拿出了拖字訣。
“朕這個智齒長歪了,它躺在牙床上,生長的時候,拱著朕的下麵牙齒,這一排牙齒都是疼的,腮幫子都咬爛了,緩不得了。”朱翊鈞搖頭,再次告知了張居正自己的情況,他無奈的說道:“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
“說起來也是好玩,朕昨日突然從睡夢中醒來,疼到想把牙扣下來,但還不知道扣哪個,因為都在疼,這個智齒再不拔,朕隻能用阿片了。”
要麼服用阿片鎮痛,要麼拔牙,再無彆的選擇,朱翊鈞選擇向死而生。
“陛下,臣做不到。”陳實功再叩首,大聲的說道。
“你這大醫官,朕都不怕,你怕什麼?朕就是被你治死了,也不過是一命換一命,按著階級論,你這個大醫官換朕這個皇帝的命,不虧了!”朱翊鈞嬉笑著說道:“起來回話,跪著說話,朕都聽不清你絮叨的什麼。”
“陛下,臣怕的不是死。”陳實功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皇帝已經下定了決心,麵帶痛苦的說道:“陛下肩抗日月,是社稷之主,萬方黎民心心念念所期明君聖主,新政皆係陛下一身,臣這要是做不好,不是庸醫那麼簡單,而是曆史罪人。”
對曆史負責這種想法,對於大明人而言理所當然,陳實功都無法想象,自己真的把中興之主給治死了,日後他恐怕要和秦檜肩並肩了,或許在奸臣序列裡,更勝秦檜一籌。
皇帝要是個昏君,那治死也就治死了,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你把朕當個昏君不就得了?”朱翊鈞都被氣笑了,這一笑,立刻臉色就變了,笑容牽動著,快要被咬爛的腮幫子,鑽心的疼。
陳實功再俯首說道:“陛下,臣在京師已經二十七年,以前,九門之外民舍兩三點,不過數百戶,現在九門外的民舍綿延數裡不絕,天下太大了,臣看不到,但京堂臣看得到。”
“你們解刳院天天和標本打交道,就沒有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給朕把這顆智齒拔了嗎?又不是什麼大手術。”朱翊鈞拍了拍桌子,不是生氣,是牙疼。
陳實功再次俯首說道:“陛下,解刳院大醫官膽子很大,但這不是膽量問題,解刳院沒有那種無君無父之人。”
“不做也得做,三天後,朕到解刳院去。”朱翊鈞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說道:“去準備吧。”
朱翊鈞原來打算若是自己真的死在了大醫官手下,就讓解刳院的大醫官把自己給解刳了,做成標本,這樣一來,皇帝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就有了理論支持,也省的被人挖墳掘墓,燒的一乾二淨。
“臣遵旨。”陳實功艱難的領了皇命而去。
張居正和戚繼光還想再勸,但陛下是什麼性格,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做出了決定,就絕不回頭。
“陳實功他們在猴子身上做了數千次實驗,智齒手術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台了,給朕做個簡單的小手術,怕什麼呢?”朱翊鈞看似是在吐槽陳實功膽小,但其實是在告訴張居正和戚繼光,這是一個很成熟的手術,超過九成八的成功率。
“臣等遵旨。”張居正和戚繼光隻能領旨,陛下做出的決定,內閣就是行封駁事,陛下堅持,也沒什麼用。
三日後,朱翊鈞如期抵達了解刳院,戚繼光從京營調動了一個步營將解刳院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而解刳院內,則是完全由緹騎們負責安保,三步一崗,十步一哨。
大明最重要的人物,肩抗日月背負社稷的陛下,要在解刳院接受手術。
本來預計一天的手術,不出意外的出現了意外。
朱翊鈞本來上午拔掉智齒後,之後就是大醫官隨扈就行,本就不是什麼大手術,但是在手術的時候,發生了誰都不想看到的事兒,皇帝陛下在拔完牙後,出現了風寒的症狀,開始發熱和四肢無力。
解刳院內外如臨大敵,感覺天都快要塌了,陛下真的在解刳院龍馭上賓,那些個狗雜碎,就該說活該了,畢竟解刳院是陛下設立的,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好了好了,咱還活著呢,彆哭,彆哭。”朱翊鈞拉著王夭灼的手,王夭灼已經哭成了淚人。
“若是咱真的被老天爺收了,潞王混賬,要對付咱的子嗣和後妃,伱就找太後,你彆看潞王荒唐,但他啊,最怕娘親了,你找娘親,娘親會為你做主的,日後治兒封藩了,你就跟著他去藩王府就是。”
“去把先生和戚帥叫來吧。”
朱翊鈞有點頭疼,看人有點模糊,主要是發燒導致的,他也不清楚究竟是個什麼原因導致的發燒,就是細菌感染也沒有這麼快才是,若是大醫官下毒的話,他早該一命嗚呼了。
“先生啊。”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生死之間,他還是看出了自家先生的輪廓。
“沒人能管得住身後事兒,朕也是,朕要是命該如此,死後就一切從簡了,把朕準備好的鬆脂封好的文書一起入殮就是,一切從簡,預算不要超過先帝的六十萬銀。”朱翊鈞就是發燒,但還沒有糊塗,先帝陵寢修繕加了十萬銀,朱翊鈞還記得。
朱翊鈞看向了戚繼光說道:“戚帥,調京營守在九門,無聖旨不得打開城門。”
“國朝就拜托先生和戚帥了。”
“陛下,會沒事的,會沒事的。”張居正顫顫巍巍的說道,他萬萬沒料到,小小的智齒手術,會弄到這個地步。
“先生告訴朕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先生不必神傷,大明離了朕還是會照常運轉的。”朱翊鈞擺了擺手說道:“朕有點累了,退下吧。”
活著是皇帝,死了就什麼都不是了,隻是一個死人,朱翊鈞接受這樣的命運,再來一次他還是這樣選擇,讓他服用阿片鎮痛,他死也不會。
張居正去了內閣,而戚繼光則守在了解刳院皇帝的病房之前,任何進出之人,都會仔細檢查,陛下這個真龍眼下是最虛弱的時候。
朱翊鈞有點累,他想了很多很多,大明上一次兄終弟及發生在正統十三年,後來就發生了奪門之變,潞王真的登基,應該會把朱翊鈞的子嗣最快封王就藩,狠一點,一個都活不了,宣宗皇帝把漢王都烹了,滿門殺的一乾二淨。
主少國疑的危機大於兄終弟及,朱翊鈞選擇潞王,就是不希望看到主少國疑。
活著的時候,為了大明操碎了心,臨到了,還是想著大明。
“馮大伴,朕真的崩了,你當如何?”朱翊鈞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但是拔牙後的疼痛,讓他睡不著,他看著馮保和張宏詢問著他們日後的打算。
馮保想了想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到時候和張宏一起到鳳陽去種地,張宏在種地這事,比不過臣,臣還會種地,餓不死自己。”
馮保本來想說:主子啊,臣一定追隨陛下而去,但這麼說,又太假了,陛下喜歡人說實話,馮保就講了實話。
“嗯,極好。”朱翊鈞虛弱的回了一聲。
“陛下,潞王殿下在外麵覲見,戚帥不讓,殿下就長跪不起,請命覲見。”張宏聽到了外麵的吵鬨,出去詢問了之後,才知道了情況。
“戚帥也是糊塗,就這個阻攔的行為,潞王真的登基了,戚帥能有好果子吃?”朱翊鈞撐起了身子說道:“讓潞王監國去,來這裡作甚。”
“潞王殿下不肯監國,是從潞王府直接來的。”張宏俯首說道。
“這混小子,宣他進來吧。”朱翊鈞感覺自己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樣,有氣無力的說道。
“臣弟見過陛下!”潞王進來就磕頭,看起來是真的有點怕。
朱翊鈞看向了旁邊的戚繼光,潞王進來,戚繼光非要跟進來,就是怕潞王乾什麼出格的事兒,畢竟有‘燭光斧影’舊事,就不得不防。
就這個跟進來的行為,潞王真的登基,戚繼光吃不了兜著走。
“叫聲哥吧。”朱翊鈞看著朱翊鏐靠在床沿上說道。
“陛下,臣不去監國,打死也不去。”朱翊鏐不肯叫,也不肯起來,更不肯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