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人力可勝天,天棄人不棄(1 / 2)

皇帝很清楚解刳院沒有問題,張居正也很清楚,但大明百姓並不清楚,張居正以內閣的名義請旨調查,其原因也非常簡單,就是杜絕陰謀論的蔓延,給這件事下一個最終定性。

這一次大明皇帝的病危,是一場巨大的危機,對於剛剛從泥潭裡站了起來的大明而言,作為新政向心力的那個中心,陛下一旦出問題,大明就立刻向不可知的深淵滑落,帝製素來如此,興衰和皇帝個人關係極大。

大明度過了一場浩劫,要對這場浩劫有一個最終的官方結論,那麼陰謀論就沒有了滋生的土壤,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包括陛下本人。

大明皇帝有點太小看自己現在的影響力了。

一個非常簡單而直白的例子,草原上現在有一條共識,那就是可以反漢,但是不能反對陛下,在草原上依舊廣泛存在著北虜和漢民之間的矛盾,主要是因為生產資料的矛盾,土地、草場、堿池、礦山等等,都是矛盾爆發的誘因。

但草原上不能反對陛下,因為現在的安定生活都是陛下和陛下的天兵天將帶來的,這是侯於趙的一個大明、皆為王臣的最大共識,隻需要兩三代人,隻需要生產資料分配完畢,就會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變成渾然一體,再無法區分彼此了。

張居正要進行調查的原因,就是為了防止陰謀論的滋生,因為刺王殺駕案的存在,民間有很多人認為是王崇古和他的外甥張四維一樣在刺王殺駕,所以就需要調查,需要一個結論。

很快,經過了數番審查,解刳院的審查結果,那就是解刳院,沒有問題。

陛下出現了風寒和感冒的症狀,是因為陛下身體過於強壯導致的排異反應,就是人對進入身體的異物或藥物產生的不良反應,而且是超急性的排異,陛下的這輪排異反應,大約可以解釋為免疫係統在虛空索敵,而皇帝陛下本身十分強壯,導致了這種發熱。

陛下的橫生牙縫了三針,就是這三針的線,導致的這種現象,一般人隻會局部發炎,或者疼痛。

解刳院的大醫官都很好奇,皇帝到底是怎麼挺過來的,一般來說,手術過後出現發熱症狀,基本可以白布一蓋,準備後事了,李時珍看了都隻能說,等死吧,沒救了。

當然解刳院的大醫官雖然覺得皇帝陛下很特殊,但沒有任何大醫官說,他們希望解剖皇帝。

解刳院在皇帝手術中沒有任何的問題,但張居正在調查中發現,解刳院在違規操作,解刳院有相當多的規章製度,藥品的管理非常的嚴格,鎮痛藥物甚至需要三個人互相監督才能支取,很多規章製度,是因為解刳院給皇帝看病而專門設立。

解刳院的違規,主要是集中在了實驗上,解刳院明令禁止,任何大醫官不得以自己為樣本進行試藥,皇帝陛下苦心搜集了那麼多的都不能稱之為擬人的畜生,淩遲犯,送進解刳院就是讓大醫官做實驗的。

但解刳院的大醫官普遍存在拿自己試藥的現象,比如已經脫離了觀察期的大醫官龐憲,在進行了反複驗證後,將牛痘種植在了自己身上,獲得了天花的免疫。

“所以先生,要責罰醫者仁心的大醫官嗎?他們是對自己的實驗負責,才會用自己試藥,先生怎麼忍心責罰他們呢?”朱翊鈞兩手一攤,張居正要求懲處這種行為,大明皇帝不同意。

“陛下,每一個大醫官都是眾人異樣的目光中,走進了解刳院裡,研究生物無窮之理,他們每一個都很寶貴,而標本,是非人的畜生,陣亡在長崎的每一個軍兵,都是大明的忠骨義士,無論死多少倭寇,都無法抵消倭人這份罪孽,織田家、毛利家,整個倭國,都要付出代價!”張居正非常執拗,仍然要依規處置,這是處罰,更是保護。

而且張居正用這次長崎之戰作為例子說服陛下,處罰是為了禁絕這種風氣。

“大醫官弄出來的藥,療法,有些需要用到朕和皇親國戚身上,比如剖腹、比如陳鹵水、比如大蒜素,但凡是出些問題,就會連累家人,是死在試藥之下,還是藥死了朕全家陪葬?這對大醫官們而言,是個顯而易見的選擇。”

“先生,罰的輕了不管用,罰的重了,朕不樂意。”朱翊鈞仍然堅持不給懲處,這涉及到了懲罰力度的問題。

罰的輕了,這條禁令就形同虛設了,等於說:隻需要付出微不足道的代價,就能換來違禁的權利。

比如一些個國賊,隻要他不死,那就一定有人會前赴後繼的以身試法,而且有這個國賊在,就無法把禁令執行下去,人不患寡患不均,他這個國賊不死,憑什麼處置我們?

王崇古老是說:殺人真的有用,因為殺人就是明正典刑,就是明確禁令的不可觸碰,是讓國法變得更加莊重,和稀泥隻能獲得短暫的平靜,而後情況會越來越糟糕。

“那臣請陛下下旨,再次申明解刳院上下,必須依例做事,若是再犯,則趕出解刳院。”張居正無奈的說道:“陛下,天下從來不缺少規矩,缺少的是讓人普遍遵守的辦法。”

製定的條例不執行,那為何要製定條例?看樣子嗎?

張居正也沒辦法,陛下不肯,他也不能強行推進,隻能依陛下所言,他退而求其次,若能求到嚴明條例的聖旨,也足夠了。

朱翊鈞和張居正這對兒君臣,也不總是意見一致,分歧是常態,很多時候都是朱翊鈞贏。

“朕下旨有用嗎?”朱翊鈞倒是願意下這份聖旨,但是不知道有用沒用。

“陛下,下旨真的有用。”張居正十分肯定的說道,下旨真的有用,陛下的信譽和威信都在,下旨嚴明,大醫官們也不會堂而皇之的違背條例了。

解刳院不被大明禮法所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可是儒家的聖訓,可以說解刳院是完全建立在皇帝庇佑之下存在,所以皇帝說話當然管用。

“牛痘的成果如何?”朱翊鈞示意內書房的稟筆太監擬旨,他看過後再下印,聊起了關於牛痘種植和推廣之事。

張居正神情極為振奮的說道:“臣從解刳院了解到,天花也分為幾種,都是天花,可即便是輕症也有超過30%的死亡率,若是嚴重或者出血,必死無疑!以山西大同五裡寨為例,萬曆八年爆發天花,最後封閉城門,再打開時,一萬五千丁口,隻剩下五千人了。”

“若是牛痘真的有用,當真是生民無數,岐聖再世!”

“以何等論功?”朱翊鈞作為後來者,他其實對天花的可怕和天花造成的危害,無法感同身受,因為他沒有經曆過,後世是一個沒有天花的世界,而且連牛痘都不種了,肩膀上種的花是卡介苗,不是牛痘。

朱翊鈞無法理解時人對天花的恐懼,但朱翊鈞經曆過生死,他知道,死真的很可怕,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一等功賞!”張居正十分確切的說道,今年的技術進步獎已經名花有主了,甚至等不到過年頒發了。

龐憲代表解刳院拿下一枚一等功賞奇功牌。

“陛下,在天花爆發的地方,隻能封閉城門,無論老幼婦孺,都要關在城裡,直到每個人都感染、病發、死亡,等於說是…朝廷拋棄了黎民,現在終於有辦法了。”張居正攥著拳頭,用力的說道。

從封閉城門,再到開啟,是三年時間,大疫三年。

天花爆發的地方,都是死絕之地,任何一個城池經曆了天花,都要廢棄一段時間,這也有了各種天棄的傳說。

朱翊鈞的農學老師徐貞明的老師馬一龍,曾經說過,人力勝天。

老天爺拋棄了此方黎民,但是朝廷不拋棄此方黎民。

天棄人不棄!

牛痘法真的有用,當牛痘法廣泛使用的那天,陛下就是立刻宣布自己是真武大帝轉世,也有大批的擁躉,堅信不疑。

戰爭、瘟疫是殺死人類的最大殺手,旗鼓相當,不相伯仲,往往相輔相成。

“龐憲,終究是要青史留名了,他是第一個種痘者。”朱翊鈞朱批了張居正為解刳院集體請功的奏疏。

三娘子還沒走,她一直在等龐憲結束觀察期後,和龐憲了解這種法子的結果,草原也深受其害,天花從漢朝的時候,就被叫做虜瘡,意思是從北虜匈奴傳來的惡疾。

草原上,天花肆虐。

人痘接種防治天花有四種,痘衣法、痘漿法、旱苗法、水苗法,每一種都是用的人痘病毒,極其危險,而牛痘法幾乎不起痘,更不會致命,這就是牛痘法的奇妙之處。

“那就先試試吧,從京師開始推而廣之。”朱翊鈞決定先試點,還是從京城開始。

崇禎年間,因為空前的少雨多旱,蚊蟲老鼠泛濫成災,從山西為源頭的大瘟疫時代來臨,伴隨著旱災,百姓不得不遷徙,瘟疫被帶到了華北平原,這場瘟疫既是大鼠疫,也是天花肆虐,因為當時有疙瘩瘟之稱。

崇禎十四年,沿街小戶,收掩十之五六,街坊間的兒為之絕影。有棺無棺,九門計數,二十餘萬也。

京城爆發了超過超大瘟疫,十家裡有五六家都要收掩埋屍體,街上房間看不到一個人,有棺材的、沒棺材的死人,光是九門計數,就超過了二十萬。

崇禎十六年八月到十二月,再次爆發瘟疫,以最保守估計,和崇禎十四年的規模相當,李自成在攻破大明帝國的京師時,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因為他麵對的是一個‘白骨道旁、人鬼錯雜,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王希元跑到皇帝這裡訴苦,說自己苦,自己累,頂不住了要致仕,是因為他肩上的責任真的很重,王一鶚那會兒京師人口密度還比較低,沈一貫的任期極短,王希元是真的接了個燙手山芋,越來越多的人口,防疫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王希元是事務官,要處理這些事,處理不好就要擔責任。

“《荀子·王製》曰: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此為聖王之製也;《管子》曰:山澤各致其時,則民不苟。”

“陛下,這兩年京師肉眼可見的綠了起來。”張居正談到了環保,說起了京師肉眼可見的變化。

荀子在王製一篇中提到,草木繁榮生產的時候,斧頭不要入山林,這是法自然的聖王製度,山澤要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開發,在草木生長的時候把它砍伐,是違背自然的。

法自然是先秦諸子的都認可的共同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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