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在最後關頭,沒有把許昭德送上天,並不完全是因為王崇古的勸諫,而是因為自己有些急火攻心,急於對等報複,而忽略了一件事。
這李三虎爆炸刺殺當朝次輔這件事的背後,比表麵上更加複雜。
許昭德認罪的速度太快了,整個案情的偵破實在是太過於流暢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那麼的水到渠成。
朱翊鈞這個十歲天子登基至今,如履薄冰,他辦所有的事兒,就沒有一件事,是如此順利的,這過於絲滑了,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樣。
或許可以說,許昭德的認罪伏法,是因為緹騎來的太快,鐵證如山,容不得許昭德抵賴;
或許可以說,緹騎偵查案件的手段過於暴力,才讓案情如此快速的水落石出;
或許可以說,許家失去了煤市口這個下金蛋的雞,憤怒之下才兵行險著,圈養死士李三虎鋌而走險;
也可以說,許昭德是為了買空綏遠票證,為了巨大的經濟利益,來彌補煤市口的損失;也可以說,許昭德抱有僥幸心理,李三虎是用火藥襲擊,李三虎決計不可能生還,死無對證;
這一切都說得通。
但朱翊鈞看到王崇古本人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讓這一切或許,都成為了掩蓋真相的借口。
在發生爆炸襲殺之前,有針對王崇古一波彈劾,是晉黨的內訌,攻訐王崇古的聚斂掊克之臣。
這是一整套組合拳,從掀起風力輿論開始,先將王崇古定死在奸佞一列,而後圍繞著煤市口展開布局,許昭德的鋌而走險就順理成章,皇帝為了泄憤,一定會選擇不顧一切的殺人。
許昭德一死,一了百了。
整套組合拳裡,出現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李三虎殺錯了人。
朱翊鈞是從階級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即便是沒有緹騎的王家,也不是那麼好刺殺的。
比如這次的李三虎爆炸襲擊,就沒有搞清楚到底哪個是王崇古,隻認準了王崇古的車,就撲了上去,結果殺了王崇義。
第二個意外,就是王崇古出麵阻攔勸諫,即便是發生了李三虎失手的意外,但事情仍舊按著謀劃在進行推動,皇帝、大臣們為了維護肉食者之間的集體利益,選擇了任由皇帝胡鬨,要把許家、許昭德一起送上天。
即便是海瑞,也沒有出麵阻攔,因為海瑞也是明公,海瑞也有家眷,海瑞得罪的人比張居正還多,如果不嚴懲威懾,他海瑞就是下一個受害人。
但王崇古出麵阻攔了,理由是正義,他不希望以一種私刑的方式報仇,而是要許昭德伏法,由國法處置,王崇古是刑部尚書,職責所在。
現場已經布置妥帖,許昭德和他的家眷被押往了北鎮撫司大牢,而朱翊鈞遲遲沒有下令,看著許家的家宅,若有思索。
“次輔,你提醒的對,許昭德身後還有人。”朱翊鈞將自己思考的問題告訴了王崇古。
王崇古一愣,隨即麵色一變,他老了不是糊塗了,陛下這些一說,王崇古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這幫人還是在圖謀官廠!天殺的!以為殺了臣,這官廠就是他們的了嗎!做夢!”王崇古麵色變了數變,變得更加憤怒了起來,動了他的家人,還要動他的心血,他立刻明白了一切的起始動機,官廠。
不是每一個官廠都是盈利極為豐厚,比如修建馳道的工兵團營和修建馳道,就是一個純虧的買賣,是為了煤炭順利抵達宣府,實現煤銀對流,比如在江淮的煤場,就陷入了運營的困境之中,因為工價、市場等多方麵因素影響,利潤極其微薄,甚至有些入不敷出。
王崇古已經知道自己為何會成為目標人物了,因為兩個毛呢廠、西山煤局都是朝廷官廠盈利的大頭,和造船廠平起平坐,略遜種植園一籌,這也是朝廷官廠能頂得住阻力,日益興盛的基礎。
不自謙的說,毛呢廠西山煤局能有今天,完全是因為王崇古經營有方。
王崇古死了,毛呢官廠、西山煤局就一定會陷入經營困難嗎?不一定,但王崇古隻要還活著,毛呢官廠和西山煤局就一定不會陷入經營困難,沒有王崇古對這些謀求官廠之人,極為重要。
還是看上了皇帝弄出來的這一堆破銅爛鐵,罵的越凶、手段越激烈,越說明眼饞官廠的厚利。
“點火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趙夢祐點火,將許家的家宅送上天,幕後之人日後再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想把許家送上天。
轟隆隆的爆炸聲連綿不絕的響起,紅紅火火的許家,在連綿不絕的爆炸聲中,轟然倒塌,緹騎的手藝十分的精湛,甚至沒有影響到周圍任何的建築,這是一個廢墟,是一道傷疤,更是一個警告。
朱翊鈞擺駕回宮,他跟趙夢祐仔細交待了一番,劃出了幾個重點調查的方向,讓趙夢祐去調查走訪,務必把皇帝心中的疑惑搞清楚。
趙夢祐辦案是一把好手,但是要搞清楚這些事,也需要時間,一直到朱翊鈞在文華殿集中接見了外國使者後,趙夢祐才在六月中旬,將皇帝想知道的一切調查清楚。
“許有仁在萬曆七年起,就開始向海外轉移資產,萬曆六年新政官考遴選和遷徙富戶,許家在那個時候就開始向海外轉移,在利得稅的政令下達之前,將家產悉數變賣,遷往了呂宋。”
“和呂宋總督府溝通後,發現許有仁並沒有在呂宋置業,而是前往了元緒群島。”
“許有仁背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陛下真的是洞若觀火。”趙夢祐真心實意,這不是一起簡單的尋仇案,而是一件政治案件。
“政治活動素來複雜,很多時候,都隻是默契,連做這件事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同黨,連當事人都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朱翊鈞不由得想起了林輔成這個本土自由派從草原帶回來的那本書,寫滿了皇帝和三娘子緋聞的一本書。
政治活動極為複雜,甚至有些時候,身處其中的人,都不知道真相,而且政治活動也似乎從來不需要真相。
“許有仁在萬曆八年,遷徙入京,但許家就遷徙了一個空殼子入京來,許有仁是許家的家主跑不了,但許昭德,不是許有仁的親兒子,而是義子,和許家一樣遷了個空殼子的還有二十六家。”
“這是許有仁背後的第一股勢力,叛逃海外的勢要豪右。”趙夢祐首先告訴了陛下,這個寧肯叛逃大明,也不肯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的勢要豪右不隻是許家一家一姓,而是二十六家之多。
大明有著強烈的安土重遷的概念,但是在這些人看來,大明皇帝遷徙富戶充實京畿的行為,就是奔著滅門去的,在地方盤大根深無法處置,就弄到京堂來。
根據趙夢祐的調查,這二十六家,是世代海商,他們在海外擁有根基,遷徙到海外,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準備,在隆慶二年還沒有開海的時候,這二十六家就已經是走私商人了。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說道:“既然要開海的厚利,就要承擔開海的代價,這些人是以極端自由為核心,凝聚到一起的一股力量。”
在大量白銀流入,拜金教的興盛之後,自然而然的就會誕生出這樣的思潮,進而獲得擁躉,他們從來不會認為,他們是因為生活在大明這個相對安穩的環境下,才積累了如此的財富,隻會覺得全憑自己的努力所得。
“陛下聖明。”趙夢祐由衷的說道,陛下的判斷是極為準確的,這二十六家,全都是極端自由派的擁躉,以極端自由為主張,身體力行的遷徙出了大明,所以行為肆無忌憚。
“第二股勢力就是一群想走又不肯走的蛀蟲,他們設立詩社、雜報,走又不肯走,留下又心不甘情不願,不願意接受朝廷的政令,這些人就是以沈自邠、雒於仁等一眾十四人,製造妖書案,鼓噪風力輿論。”趙夢祐說起了陛下重病時候,雒於仁為首製造妖書案的大權。
為什麼想走不肯走?因為沒有根基,不是誰都是世代海商,走私商人,他們無法脫離大明,對海外一無所知,但又反對皇帝管的太寬,反對遷徙富戶充實京畿,但隻要在大明,就在皇權之下,隻能這麼一邊忍受,一邊尋找機會。
皇帝病重,機會就來了,賭的就是皇帝一病不起。
“都是意圖顛覆大明的逆賊。”朱翊鈞給這幫人進行了定性,他們心裡壓根就沒有大明,也沒有四方庶民,眼裡隻有自己一畝三分地的那點收成,朱翊鈞搖頭說道:“如果極端自由派是吃人的老虎的話,那這些想走不肯走的蛀蟲,就是為虎作倀的倀鬼,是極端自由派這杆大旗的側翼。”
“還有一些人,以反對還田為主的一批鄉賢縉紳為主,這些鄉賢縉紳,看似沒有做什麼,但臣在調查的過程中,還是發現了他們的活動,這次買空綏遠馳道的大量所謂的散戶,就是他們,他們是新政的受害者,廢除賤奴籍讓他們如鯁在喉。”趙夢祐補充了調查的最後一塊短板。
旗幟鮮明的反對大明的新政,要有金主,也要有衝鋒陷陣的士大夫,更要有配合行動的大量擁躉。
“萬曆維新反對派的大聯盟。”朱翊鈞反而笑了出來,搞清楚敵人是誰之後,那問題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這個大聯盟是沒有實體的,若說有,就是元勳群島那二十六家,其他都是藏在水麵下的魚,看不見也摸不著,但真實存在。
亂臣賊子已經自己跳出來了!極端自由派是一個,瞻前顧後的倀鬼是一個,對朝廷政令陽奉陰違的鄉賢縉紳是一個。
朱翊鈞將這三股勢力寫在了紙上,看了許久才說道:“那個許昭德,送解刳院跟張四維做鄰居吧。”
“一群跳梁小醜。”
在趙夢祐的調查中,林輔成、李贄這些自由派,反而被開除了自由籍,被認為是威權崇拜者。
因為林輔成和李贄已經完全悖逆了自由的基本主張。
林輔成、李贄等人曾經成功的掀起了風力輿論,最終促成了廢除賤奴籍政令的推行,將人從強人身依附、奴隸的生產關係中解脫出來,難道就不是自由了嗎?
在極端自由派眼裡,這不是自由,沒有了成為奴隸的自由。
朱翊鈞發現,當一個概念,脫離了百姓、大多數人的時候,就會變的古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