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人可製天命而用之(2 / 2)

王國光思索了片刻說道:“陛下,大明的人口是在增加的,因為救荒的甘薯,實在是生民好物,可是這天氣越來越糟糕,人多了,糧食少了,這就要亂,天下有變。臣以為,這糧食事關國朝命脈之事,不掌握在國朝手中,恐有大亂發生。”

糧食尤其是海外流入大明的糧食,不掌握在朝廷手裡,皇帝你怎麼睡得著呢?

你能當皇帝,是因為你兵強馬壯,你兵強馬壯,是你有糧有銀有槍,還有禮法,還有人心,所以你才是皇帝,你沒糧就沒銀,沒銀也沒槍,你還能坐得穩皇帝?

陝甘寧注定的乾旱問題,和人口增長的問題,就是大明國朝必須要麵對的現實問題。

陝甘寧的百姓,因為餓肚子鬨起來的時候,朝廷是剿是撫?這個問題,早在正統年間,就由寧陽侯陳懋、沭陽伯金濂討論的十分清楚了。

陳懋和金濂在平定葉宗留-鄧茂七起義的時候,就把這個問題給討論的十分明白了。

生民勤且毅,稍可飽腹則苟安,凡民亂起則天下危亡,剿則如烈火烹油,越迫越急,越剿越烈,唯有招撫安置,方為安定四方不二之法。

陳懋和金濂平定了民亂之後,敘述的極為詳細,大明的百姓比羊還溫順,比驢還肯吃苦,但凡是有點生計,就不會造反,把這樣的百姓逼到造反的地步,還要繼續剿,就是擴大矛盾,最後弄的天下大亂,所以,民亂隻能撫。

招撫百姓,需要糧食,而糧食不在朝廷的控製之中,難道皇帝要依靠看不見的大手,賭行走四方、逐利的商賈不會漲價?看不見的大手,隻會讓銀子流向不缺銀子的地方,讓糧食成為朘剝的工具。

民以食為天,糧食一旦出現問題,絕非小事。

王國光和張學顏雖然沒明說,但話裡話外就這個意思,既然要做禦門聽政什麼都要管的大皇帝,就得精神點!

“已經擴張到了六成,再多,僵化和臃腫的問題,就成了種植園無法解決的問題了,六成不少了。”朱翊鈞闡述了自己問政的理由。

再多,種植園就失去活力,因為沒有競爭,隻有壟斷,僵化和臃腫就會影響到生產,最終讓糧食的產量總體下降,北宋那一斤兩百文的煤,賣的很不好,沒人買,也沒人生產了。

南洋的種植園,因為僵化和臃腫,無法成為大明的血袋,無法幫助大明順利度過小冰川時代,也是朱翊鈞問政的原因。

官辦和民辦,是一個相互的過程,決計不是你死我活的敵人,而是相輔相成,矛盾相繼,螺旋上升的過程。

“那就再漲一成吧,官七民三。”朱翊鈞十分明確的說道:“兩位愛卿,總不能讓大明水師出去捕奴吧,彆說朕不樂意水師軍兵乾這些臟活兒,他們也不會捕奴啊,讓他們攻城略地,殺死敵人,他們很擅長,可捕奴是個很專業的活兒。”

“而且,也管不過來。”

王國光和張學顏彼此小聲交頭接耳了一番。

王國光才俯首說道:“陛下所言有理。”

七成不多,但也夠用,按照大明輕重論而言,其實占據三成就足夠占據主導地位了,朝廷在種植園經濟中,占據七成,已經是朝廷的極限了。

朝廷官園不捕奴也不用奴隸,這不是什麼高道德劣勢,而是因為大明沿海地區的人口增速遠超內地,這些官園還有另外一個舉足輕重的作用,安置人口,不至於讓無法調節的人地矛盾,把大明朝炸上天去。

“定期巡檢和在元緒群島設立巡檢司,是很有必要的。”朱翊鈞對後麵兩條倒沒什麼意見,就是王崇古對種植園的全要全拿,朱翊鈞不是很認同。

吃太多也會撐死的。

朱翊鈞見了大司徒和少司徒,也不光是王崇古的奏疏,還有關於河南山東,一共六個工兵團營組建之事,朱翊鈞詢問了進展。

“陛下,淩部堂的確忠君體國,可是這手裡忽然從一千五百客兵變成了六萬工兵團營,是不是有些危險啊。”張學顏低聲說道:“臣是從遼東巡撫入朝為戶部主事,臣在遼東親眼看到了遼東藩鎮化的可能。”

張學顏首先高度讚賞了淩雲翼的忠君體國,而後提出了自己的質疑,皇帝是真不怕,淩雲翼是以兵部尚書總督河南、山東軍務,這六萬人都歸淩雲翼直接管理,河南和山東要是和遼東一樣的藩鎮化,這和天塌了沒什麼區彆。

“淩部堂要去長崎總督府。”朱翊鈞從桌上翻找出了淩雲翼的奏疏,遞給了馮保轉遞張學顏說道:“少司徒所思慮之事,淩部堂也想到了。”

馳道修通了,工兵團營組建好了,清丈廢除賤奴籍這些棘手的事兒辦妥了,淩雲翼要出海去長崎總督府,轉戰倭國,淩雲翼已經在主動請纓了,請陛下給他個滅倭的機會。

“是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張學顏看完了淩雲翼的奏疏,趕忙鄭重認錯,自稱小人。

淩雲翼是個威權人物,他在這六萬人,就隻聽他的,他離開了,這些工兵團營就是朝廷的工兵團營,再加上馳道修通,就不用擔心了。

淩雲翼之所以要前往長崎總督府,自然是要為了滅倭大事。

朱翊鈞見完了戶部兩位大臣之後,又接見了閣臣萬士和,萬士和主持編纂《諸子彙編》之事,開百家館,招攬四方治學之人,一同彙編,已經將《荀子》完全編纂完了。

百家館納四方之士,彙編之後,交於禮部審定,而最終審稿人是萬士和本人,萬士和審定之後,直送皇帝麵前閱視。

朱翊鈞已經看完了三十二篇的荀子,可謂是字字珠璣,讓大明皇帝收獲頗多。

“荀子作為至聖先師,被開除儒籍,實乃是儒學一大憾事,這是儒學的損失,不是荀子的損失。”朱翊鈞看完荀子之後,就隻有這一個感觸。

大明的至聖先師,不再是孔夫子、孟聖人。

諸子百家,都是至聖先師,就是人文肇始的開辟之人。

“臣也是編纂之後,才發覺了,可能《荀子》就是儒學的另外一麵,如果後來的儒生們能夠接受荀子的批評,儒學決計不是現在這個模樣。”萬士和十分肯定的說道。

孔孟講人性本善,荀子講人性本惡;董仲舒搞什麼天人感應這套在先秦就已經被逐漸拋棄的迷信論,荀子講‘人可製天命而用之’;儒家講隆禮重法,而荀子以人性本惡為出發點,專用律法治世,用禮法規勸。

人可製天命而用之是最典型的,意思是:人類有能力駕馭自然變化的規律並加以利用,麵對自然要發揮主動性,強調人對自然的改變,讓自然為我所用,而不是讓天命,自然成為人類的束縛。

就這一點,就把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應給秒了,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天人感應,是在開曆史倒車,是‘天、人不分’,而儒家至聖先師荀子,就已經明確提出了天人相分的理論,並且在《荀子·天論》裡體現的淋漓儘致。

朱翊鈞還記得隆慶六年末,萬曆元年初,客星犯主座時候,張居正承受的可怕風力輿論,朱翊鈞為了表達自己對張居正的支持,下詔修省,說天人示警,完全是因為他這個皇帝做的不好,萬曆五年,大彗星出現,張居正父親病逝,丁憂風波,也是鬨得滿城風雨。

明明已經在先秦時候就已經將天人相分,可兜兜轉轉到了大明,天人感應仍然流毒無窮。

事實也證明,客星犯主座的客星,就隻是超新星爆發;而大彗星更不是什麼天人示警,反射望遠鏡觀察的很明白,是一顆彗星罷了。

“荀子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荀子不被開除儒籍才怪。”萬士和萬般無奈的說道。

荀子不是因為罵賤儒被開除儒籍的,而是因為攻訐三代之上的聖王,荀子觸及了儒家最核心的理論,儒家的一切都是在周禮上建立的,而荀子直接刨了祖墳。

天道自己有自己運行的規律,不會因為堯舜在世而長存興盛,也不會因為夏桀而消失衰亡,作為君王應該以興衰為標準,天下大治則吉,天下大亂則凶。

將天下興亡和自然現象強行和君王的道德綁定在一起,君王負擔不起,天下的百姓同樣承擔不起,把興衰都寄希望於一人之上,是極其危險的,要君聖臣賢萬夫一力,才能興盛,反之則喪亂,所以‘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朱翊鈞很喜歡《荀子》三十二篇,這是真正的帝王書。

“還有更多嗎?隻有三十二篇了嗎?”朱翊鈞看完這三十二篇有些意猶未儘,詢問萬士和是否從民間找到了孤本,或者已經散佚的篇章,哪怕一篇也好。

“隻有這三十二篇了,其他都散佚了。”萬士和十分遺憾的說道。

“這…真的令人扼腕痛惜,朕給愛卿三百萬銀,專事搜集孤本獨篇,來補齊諸子百家散佚之文,哪怕找到一篇,這三百萬銀也值了。”朱翊鈞讓馮保取來了一張內帑的承兌票證,寫上了三百萬銀的大寫,將印綬拿來,蓋在了上麵。

說給錢,是真的給錢,絕不是敷衍,哪怕是找到一篇滄海遺珠,三百萬銀都是值得的。

儒學的興盛,讓諸子百家落寞,各種文章消失在了曆史長河之中。

“陛下,這不僅是銀子的事兒,還需要一些運氣…”萬士和拿著手中的銀票,這東西真的能兌換三百萬銀,萬士和這輩子都沒拿過這麼多的銀子,但,他隻能告訴陛下,主要靠運氣。

“能不能弄個千金買馬骨的事兒來?朕的意思是,有人拿著家傳的古書,到百家館詢問,而後發現是散佚篇,一字千金,有一個字算一千銀,大庭廣眾之下賞銀,那尋找散佚孤本,豈不是容易了許多呢?”朱翊鈞思索了片刻,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一字千金尋孤本。

貴是貴了點,朱翊鈞有的是銀子,而且也願意出這個銀子,讓明珠不再蒙塵。

萬士和看著手中這三百萬銀的銀票,看著陛下由衷的說道:“陛下聖明!這個辦法很好,除了有點費錢。”

一向吝嗇的陛下,突然願意花這麼多錢,意思非常明確,陛下真的想把這些事兒辦成。

泰西搞什麼文藝複興,複興羅馬文藝,大明不用,因為大明就是東方活著的羅馬。

都是祖宗的遺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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