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天殺的畜生(2 / 2)

“陛下,是不是給鬆江巡撫申時行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些?”萬士和猶豫再三,說了句公道話,剛剛忙完了一條鞭法,申時行還沒有喘口氣,又一座大山哐當一下壓在了申時行的肩上。

鬆江府要進行雇傭關係確立的合同公證,這件事一點都不好做。

“他是要入閣的,既然要入閣,不讓天下人說閒話,要服眾,就得做出點成績來,其實完全可以把試點放在廣州,鬆江府是開海的急先鋒,廣州府就不是橋頭堡了嗎?”朱翊鈞其實有選擇,讓申時行喘口氣,給王家屏加點擔子。

但申時行終究是要入閣的,他不能靠著端水的功夫去做首輔,那就隻能經曆九九八十一難,獲得正果了。

所有人都不懷疑申時行可以入閣,甚至能做首輔了,但隻有申時行自己懷疑,此時在鬆江府的申時行已經有些焦頭爛額了,他看著朝廷來的聖旨,由衷的迷茫了起來。

申時行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和高啟愚一樣,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厭惡了張居正,所以才被如此為難。

翻過了一座山,麵前是一座更高的山。

日子沒法過了!

“撫台,鬆江遠洋商行的商總孫克弘遞了拜帖。”門房帶著一份拜帖,匆匆走了進來。

“請。”申時行有些疑惑,這個已經跨入了壟斷階級的商人頭子,為何突然前來拜訪。

“孫某見過撫台,身有畸零,不便行大禮。”孫克弘是舉人,本身就可以見官不跪,再加上皇帝曾經賜下了詩書禮樂簪纓之家,孫克弘其實也可以不用行大禮,再加上他本身有殘疾,但每次孫克弘見了巡撫,都要提一嘴,防止巡撫不悅。

萬一日後申時行做了首輔,對孫克弘的不尊重懷恨在心,他孫家就是有孫悟空那般本事,還是要被收拾的七零八碎。

“孫商總多禮了,看茶。”申時行伸了伸手,示意孫克弘的大管家把孫克弘推到茶幾旁喝茶。

“這次冒昧前來,其實就是一件事,我聽聞朝廷要民坊的勞務契約公證為合同,這事兒,孫家表示鼎力支持,鬆江遠洋商行、孫氏布記、棉紡工坊、海味行、成衣行、茶行等三百四十二個鋪,都會在三個月內完成公證,由契約,轉為合同。”孫克弘開門見山,表示積極擁戴朝廷的政令。

“去把陛下賞的龍風團餅茶拿來。”申時行其實也不太懂茶,隻知道這是貢茶,在申時行看來,茶和酒一樣,主要是情緒價值,國窖一個地瓜燒,不照樣人人趨之若鶩?

申時行真的沒想到,孫克弘居然第一時間站出來支持朝廷這份政令。

這就直接將這件事的難度降低到了輕而易舉的地步,最難搞定的壟斷階級都搞定了,那下麵那些個小魚小蝦,手拿把掐,甚至不需要申時行出麵,各個商幫、商行聞風而動。

“不瞞撫台,我也老了,坑蒙拐騙,弟弟就是不肯回來,這孫家因為開海的大風,扶搖直上九萬裡,如今到了如此規模,我活著,能管事的時候還能約束,一旦我老的昏聵了,我們孫家恐怕就會從詩書禮樂簪纓之家,搖身一變成了蠹蟲,那不是我想看到的,也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孫克弘如實的陳述了自己支持的理由,為了老孫家延續。

孫克毅這個家夥,在外麵就是不肯回來!孫克弘甚至連病重的招數都想出來了,也無濟於事。

孫克毅不回來,孫克弘年歲越來越大,下麵人都開始動起了各種亂七八糟的心思,孫克弘也不得不防。

契書和合同不同,契書是雙方簽訂,合同需要見證人見證,而這個見證人充當了一定的擔保作用,一旦合同雙方出現問題,這個見證人要有一定的能力保證合同的履行,而孫克弘從商多年,立刻察覺出了其中的不同,聽聞消息,第一時間趕來了。

“孫家招人恨啊。”孫克弘有些無奈,他們家賺的錢太多了,光是捐給海事學堂就捐了一百五十萬銀之多,鬆江海事學堂能有今天這個規模,和孫家的捐贈有很大的關係。

萬曆十二年,孫家購買了一條萬曆四年下海的五桅過洋船,贈送給了鬆江海事學堂作為教具。

“這話說的,開海的政策擺在那裡,孫家也沒有多吃多占,孫家能有今天的規模,也不是偶然。”申時行肯定了孫克弘帶領的孫家,的確為國朝開海大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我有點想不明白,陛下不是最憐憫窮民苦力嗎?為何隻確定了雇傭關係,為何不進一步約束這些畜生們的行為呢?”孫克弘對大明皇帝提出了質疑,認為大明皇帝的保障力度,實在是太過於微弱了。

“畜生們?”申時行眉頭一皺。

孫克弘涵養功夫都丟到了爪哇國去,咬牙切齒的說道:“就這麼說吧,一些個工坊裡工匠們的待遇,還不如畫舫上的姑娘,至少畫舫上的姑娘還有一天三頓的飽飯。”

“我親眼見到過一個染坊,說是管飯,到了中午,用一個鉛桶裝著,裡麵是秈米、鍋焦、碎米還有一些喂豬的糠麩,弄了一鍋說不上是粥的東西,喂給匠人,匠人乾的都是體力活,但匠人們為了省錢,隻能這麼吃了。”

“那染坊裡的工坊主,還洋洋得意的跟我分享,如何節省成本!說是包住,一個聯排大房,攏共七間房,上下兩層聯排的通鋪,人摞人睡在裡麵,鬆江府各縣衙的監牢都比這住的好得多!”

“動輒打罵,張口閉口就是外地人、鄉巴佬、蘆柴棒、豬玀,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模樣!”

“這還不是最可恨的,尤為可恨的就是這幫工坊主,洋洋得意的告訴我,到了發錢的時候,能拖就拖,能不給就不給,實在是鬨得沒辦法了,就以各種由頭,少給一點,安撫匠人,反正這些人不乾,有的是人乾。”

“匠人都是雁行人,來來去去,哪有那麼多功夫跟這些本地的工坊主長年累月的計較?最終隻能吃這個啞巴虧。”

“天殺的畜生!”

雁行人,就是如同候鳥一樣的遷徙,就是說流動性很大,來來去去,終日為了辛苦奔波,這就是這些本地工坊主們敢這麼肆無忌憚的根本原因。

孫克弘顯然火氣很大,他繼續說道:“都是做生意的,克扣匠人那點口糧,能克扣多少成本出來?一個點都克扣不出來,但這些畜生,就是這麼做了,而且心安理得,朝廷既然要管,就該管到底。”

“人活這一輩子,都是當人的,不是當畜生的!”

“我親眼看到了一個織女,因為生病了,要休一日,那工頭大吼一聲,假病,老子給你治,劈手就抓著那織女的頭發,狠命的往牆上一摔,工頭人高馬大,壯如牛,這一摔,就把女工給摔的七葷八素,摔完了還不算完,一腳又一腳的死命的踹!”

“直到踹到了進氣少出氣多,這工頭還沒散完德行,抄起桌上的一盆冷水,當頭潑了去,那是冬天!鬆江府的冬天,也是上凍的冬天!”

“申巡撫!窮民苦力是不是陛下的子民?還是說,隻有我這樣的勢要豪右,才算是陛下的子民?”

“這幫對百姓敲骨吸髓的狗東西,他們還給匠人放錢,天殺的畜生!”

孫克弘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喊出了這五個字,因為他,鬆江遠洋商行商總,大明壟斷階級的勢要豪右,產業遍布鬆江府,鬆江府最大的地頭蛇,也曾經被那樣打過,他的腿就是這麼徹底斷掉的,當初徐階那些個爪牙下手的時候,和這場景幾乎如出一轍,直接喚醒了孫克弘內心深處最痛苦的回憶。

孫克弘是老爺,他真的看不得這些苦楚,直接把他看到的那家染坊給排擠到不能生存的地步,最終關門歇業。

但孫克弘一個商賈,能做的實在有限,當朝廷終於想起了保障窮民苦力的利益的時候,孫克弘積極響應,當然情緒極其激動的時候,孫克弘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

不夠,陛下做的很好,但遠遠不夠,還有太多的大明人在受苦。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遑論遠在北衙的陛下了。”申時行十分明確的回答了這個問題,陛下深居九重,對這些事兒知之不詳。

若是知道,陛下真的會提著戚家刀,衝到鬆江府南,直接將其當街手刃,申時行親眼見到過,陛下一定會這麼做。

“鬆江府的繁華,鬆江府的紙醉金迷,鬆江府在世界之林首屈一指的奢靡,是少數人能享有的,而這些繁榮盛景,全都是由到鬆江府的窮民苦力用雙手,一點點創造出來的,我們這些勢要豪右在享受之餘,能不能稍微有那麼一點點的良心,就一點!”

“哪怕是自己不長良心,朝廷能不能約束我們長點良心呢?”

“最起碼最起碼,也不應該敲骨吸髓的朘剝!人是人,人不應該被糟踐為豬玀草芥!”孫克弘明確表示了對朝廷的不滿,朝廷管的太少了,太鬆了。

李贄在討論到金錢對人的異化的時候說:肉食者以金錢在組織生產的時候,就會以生產資料為基礎,建立起一種對生產者近乎於主宰的權力!因為生產者們沒有生產資料,也沒有生產工具,除了借由勞動,不斷創造條件讓彆人主宰自己、奴役自己外,彆無可為。

孫克弘親眼看到了,侮辱、毆打、比牢房還差的住宿、不如豬食的飯、近乎於生殺予奪的主宰權力,體現的淋漓儘致,而這種生產關係是不正常的。

“申巡撫是流官,終究是要入朝為官的,但我是鬆江府本地人,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我的家鄉,被這幫畜生,糟蹋到如此地步,這麼下去,窮民苦力忍受不了,揭竿而起的時候,隻會衝進我家,把我家裡裡裡外外殺個乾乾淨淨。”孫克弘闡述了自己為何會如此激動的原因。

聖君如日中天,這世道,不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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