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就是天時。”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說道:“黔國公忠君體國。”
富察·傅恒南征北戰一輩子,26歲就參與大小金川之戰,三十二歲征戰伊犁,平定準噶爾叛亂,南征北戰,他不知道雨季不能進攻嗎?他當然知道。
但傅恒帶領清軍主力進攻的日子是乾隆三十四年七月十二日,正是緬甸大雨滂沱的季節。
不顧天時的傅恒,最終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死在了煙瘴之下。
傅恒之所以這麼做,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之前的劉藻、楊應琚、明瑞都跟乾隆說瘴氣的問題,但乾隆每次都不管不顧。
相比較乾隆喜歡對前線指手畫腳不同,大明皇帝朱翊鈞,從來沒有一次乾預過前線指揮的決定。
連不遵將令、吃了敗仗,自己也被伏擊陣亡的湯克寬,朱翊鈞都悄悄的恢複了湯克寬兒孫世襲官爵,並且將湯克寬的名字寫在了密雲忠勇祠,無論怎麼講,都是為國而死。
戚繼光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談,他把瘴厲是什麼解釋的一清二楚,分為了四個方麵,水源不潔;蚊蟲遍地;瘟病流行;傷口潰膿;
“雨季進攻就是找死啊!”朱翊鈞聽完之後,極為感慨的說道。
拇指粗口器的螞蟥、遮天蔽日的蚊子,瘧疾就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的尋常,濕熱的空氣讓細菌極其容易滋生,身上有任何創麵,都有可能感染潰膿,這就是雨季的熱帶雨林。
朱翊鈞都沒親眼見過,光聽戚繼光念叨就覺得格外的可怕。
“征程如此順利,除了注意天時之外,就是人和了。”戚繼光頗為感慨的說道:“黔國公沐昌祚原來對生苗和熟苗極為信任,甚至把門戶交給了熟苗,誠然戰爭開始的時候,這種信任被辜負了,但黔國公帳下,還是有一大批的熟苗引路。”
“漢軍為主力,熟苗引路協從,才讓戰事進展的如此順利。”
注意天時的同時,因為人和,大明軍在征戰的過程中,就不會繞路,也可以避開一些死地,讓行軍更加順利,這是地利。
黔國公府在雲南兩百年的耕耘,終究是有一批擁躉,如此天時地利人和都占據的情況下,戰爭就變得格外順利,而不是打的大敗虧輸。
“而且最重要的人和,其實還是來自於朝廷。”戚繼光看向了陛下,頗為肯定的說道:“陛下保證後勤和犒賞,讓前線軍士無後顧之憂,實乃大明幸事兒。”
朱祁鎮就喜歡瞎指揮,非要在土木堡這個沒有水源的地方駐陛欲決戰,朱祁鎮如此下令,就是把京營、親征扈從文武百官,全都推上了賭桌,而且輸的一乾二淨。
自宋朝之後,中原已經完成了軍事是政治的延伸,作為皇帝,可以不知兵,但唯獨不能胡亂的指手畫腳,那前線會因為自上而下的壓力,做出不明智的決定。
“挺好。”朱翊鈞笑著說道:“戚帥解開了朕心中的疑惑。”
“先生,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朕意欲私宥匠人周建仁,他是被迫自衛反擊,不應處死。”朱翊鈞對宏源大染坊的案子做出了明確的表態。
“無不可,理當如此。”張居正支持陛下的寬宥,這不是陛下對窮民苦力憐憫,是袁慎帶家丁想要殺人,殺人者,恒殺之。
袁慎案,在京師掀起了軒然大波,因為林輔成和李贄關於金錢對人的異化的論斷,全部一一應驗,這讓林輔成和李贄的名聲,水漲船高,與此同時,關於袁慎該不該死的問題,京堂的雜報開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
有些雜報為袁慎奔走相告,希望能夠保住袁慎的命,也不是和袁慎有什麼瓜葛,就是因為袁慎活下來,宏源大染坊就還是袁慎的,如此一來,集體所有製經濟的探索,就可以戛然而止了,對於工匠擁有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勢要豪右非常警惕。
勢要豪右也決計沒有想到,萬曆維新對生產資料的革新,居然不是從田畝開始,而是從工坊開始。
還田令,自張居正提出已經六年之久,這本該是清丈之後要推行的新政,但朝廷一直沒有推進,因為還田之事,茲事體大,相比較之下,工坊的影響就小太多了。
萬曆維新是一場不徹底的、旨在自救的改良式政治鬥爭,這種情況下,對於土改的推動就需要小心再小心。
爭論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刑部辦了個加急,在中秋節之前,將此案宣判,大理寺隻用了一天就走完了流程,大理寺認為刑部的判罰公正嚴明。
刑部的判罰是斬立決,袁慎及其走狗家丁十四人,全部斬首示眾,而且已經開始走死刑的程序,而打死了三個家丁的周建仁,並沒有流放,而是被無罪釋放。
這個結果甚至出乎了朱翊鈞的意料之外,趙老七趙吉案中,趙老七得到了皇帝的私宥,仍然被流放到了應昌,同樣需要殺人償命的周建仁居然無罪釋放。
朱翊鈞詳細了解了刑部的判罰後,才清楚了的確是公正嚴明的判罰。
首先,大明律有法:諸毆,兩相毆,後下手理直者,減二等。
毫無疑問的事實是袁慎帶著家丁到大染坊打人,而且往死裡打,周建仁,就是後下手且占理,自然而然可以觸發自衛的罪減二等,這就是死刑到流放的減刑。
而從流放到徒刑,則是大明律的另外一條律法:奪獲凶器傷人之犯,照執持凶器傷人罪上,量減一等,杖一百徒三年。
袁慎帶人去大染坊帶了兵器,而周建仁是奪獲對方凶器才殺人,這就是再罪減一等,也就是從流放降為了徒三年的徒刑。
最後就是周建仁觸發了見義勇為。
《論語·為政》有言:見義不為,無勇也。
而大明律對此規定為:行凶人持仗拒捍,其捕者得格殺之;持仗及空手而走者,亦得殺之。
這也就是大明巡檢司弓兵搜捕行凶人的法律依據,抓捕行凶的人,尤其是有武器的人,格殺之。
大明對於見死不救也有明確的規定,如果鄰居被搶劫、或者被殺,看到了卻不救助要打一百杖,聽到了呼救聲不救的打五十杖,打不過也要最快的速度告官,有司要對見死不救者進行追責。
周建仁觸發了見義勇為,所以最後這徒三年的徒刑也被減到了無罪釋放。
整個案件裡,並不需要皇帝去私宥,刑部是完全按照大明律和大明會典進行了判罰,都察院、六科廊那些搖唇鼓舌的賤儒質詢,刑部也是有理有據。
死刑三複奏的過程中,六科廊和都察院並沒有言官提出質詢,自衛、奪獲凶器、見義勇為這三次減刑,都是有法可依。
周建仁被關押到了北鎮撫司的天牢裡,因為朱翊鈞對刑部大牢不是很放心,所以安排在北鎮撫司,這是朱翊鈞對周建仁的保護。
“周建仁,你被無罪釋放了。”朱翊鈞穿的是常服,他從緹騎手中拿過了鑰匙,打開了周建仁的牢房,示意周建仁可以走了。
“啊?”周建仁站起來之後,還是一臉茫然的說道:“無罪釋放了?我殺了人呀?”
“姚知縣不是說了嗎?你是老實人,不是被逼急了,你會殺人嗎?”朱翊鈞笑著說道:“沒事了,走吧。”
刑部郎中帶著刑部審判的駕貼,讓周建仁簽字畫押,為了防止周建仁看不懂,刑部郎中一字一句的念了出來,並且解釋了下其中的原因。
“這就沒事了?”周建仁走出了牢房,仍然不敢置信的說道:“入京的路上,緹騎說,我可能要被流放到應昌呢!”
“你出去後有何打算?咱這裡有紋銀五兩,當做你回家的盤纏。”朱翊鈞讓馮保遞給了周建仁五兩銀子,周建仁是被押到京師的,身上沒有盤纏,無論如何都回不去的。
“謝貴公子賞,謝貴公子搭救!若問去向,水師衙門在招兵,我打算去試試!”周建仁壓根就不知道麵前這個貴公子的身份,但他還是說出來自己的打算來,他接過了銀子,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有銀子寸步難行。
“好,很好。”朱翊鈞不住的點頭。
周建仁殺過人,這案子鬨得沸沸揚揚,回到鬆江府恐怕也不好正常生活,但這壯碩的漢子去從軍,倒也算是合適。
“敢問貴公子高姓大名!日後若有了銀子,一定還給公子。”周建仁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才站起來鄭重的問道。
朱翊鈞頗為溫和的說道:“我姓黃,暫住奉國公大將軍府,是大將軍的家人,你若是還錢,還到大將軍府就好。”
“哦對了,我這裡有本書,叫《防騙經》,都是俗文俗字,很好認,你看看,不要上當受騙。”
朱翊鈞很貼心的為周建仁準備了一本故事集。
“再謝公子大恩。”周建仁獲得了一本故事集,是大明的防騙指南,是一個叫張應俞寫的,一共收錄了88個江湖騙術,每一篇都是俗文俗字所寫,通俗易懂。
“去吧去吧。”朱翊鈞負手而立,看著周建仁在緹騎的帶領下離開了北鎮撫司。
朱翊鈞就這麼一直張望著,直到周建仁消失在了拐角處,才樂嗬嗬的打算回宮去了,他的生活其實非常枯燥,親眼看到正義得到了伸張,這就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上磨上磨!”朱翊鈞回到了通和宮禦書房,帶著好心情開始批閱奏疏。
長崎總督徐渭上了奏疏,言倭國諸事,織田信長再次被刺殺,和前幾次一樣,僥幸活了下來,但這一次身受重傷。
這次襲殺的方式是織田信長最信任的三個宮婢,用簪刀行刺,織田信長躲閃不及,身中三刀,手臂、腹部、背部各一刀,而救下織田信長的是他信任的近侍森蘭丸,安土城已經全麵戒嚴。
“織田信長這幕府將軍坐的當真是膽戰心驚。”朱翊鈞由衷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