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是林輔成常常口出狂言。
“林大師在路上了。”李贄輕輕咳嗽了一聲,對著所有人說道。
這一次林輔成又又又遲到了,這讓現場一片噓聲,林輔成到底是堵車,還是最後壓軸出場來塑造自己大師形象?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李贄麵色嚴肅的說道:“在林大師來之前,我先講個曆史故事,說這東漢末年分三國,魏蜀吳耗儘了英雄氣,被鼠輩司馬氏竊取了江山,這蜀後主劉禪投降後,落得個樂不思蜀的罵名。”
“薑維給蜀後主留了封十分簡短的信,上麵是: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這是薑維最後的努力,他成功了也失敗了。”
“這封能要了蜀後主命的書信,一直被蜀後主所保存,在薑維死後83年,這封書信,被桓溫的部將孫盛進所發現。”
“蜀後主劉禪樂嗬嗬的對司馬昭說,此間樂,不思蜀,喝的醉意朦朧,回到了家中,躺在床上,摸著這封要他命,他還要保下來的書信,再想想鞠躬儘瘁的相父,想想征戰一生的父親,想想七進七出的趙子龍,想想戰死的諸葛瞻父子,想想自己被殺的太子。”
“蜀後主心裡是什麼滋味呢?大抵不是此間樂,不思蜀;而是在油鍋裡滾三滾般的煎熬。”
“如果真的此間樂不思蜀,他為何要留下這封要他命的信呢?司馬昭可是當街殺過皇帝的主兒。”
“他為何要對司馬昭撒謊呢?而不是痛罵司馬昭,漢賊不兩立!因為蜀漢任由舊臣舊部活著,蜀後主要為他們活著。”
李贄講這個故事,好像和金錢對人的異化沒有關係,但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內容!君聖臣賢,就真的能幽而複明嗎?!曆史告訴我們,不能!做夢!”林輔成的聲音在後場響起,他氣喘籲籲的走了進來,這次堵車堵的厲害,他是跑著過來的,李贄要講的故事,提前做了排練。
李贄的額頭青筋爆抖,他恨不得一腳把林輔成從台上踹下去,林輔成說的詞,根本沒有在台本上!原話遠沒有如此的直接和炸裂!
天字號包廂的窗戶巋然不動,李贄汗流浹背,也不知道大明皇帝聽到這話,會是什麼想法。
而此時天字號包廂裡,朱翊鈞坐在窗邊,看著戲台上的二人,對著坐立不安、如坐針氈的王謙,笑著說道:“林大師這話,那裡說劉禪啊,分明是在點朕呐,先帝陵寢還欠了11萬銀,到了萬曆元年才給清,與俺答汗打了二十五年,平倭又打了二十三年,靠君聖臣賢,大明這番風雨飄搖,就能幽而複明嗎?做夢呢!”
“是吧,王謙。”
“陛下,臣不知!”王謙比李贄還緊張,李贄好歹還在台上,他王謙就在包廂內,是他邀請陛下來看熱鬨的,而林輔成和李贄的逍遙逸聞,光德書坊,也是在王謙的經營中,林輔成這番話,很容易理解為,王謙在點皇帝。
當皇帝還是那個十歲的小胖墩,躲在太後、馮保、張居正身後的小孩兒?
王謙人都麻了,這個林大嘴巴,能不能按台本來!
這就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說大明皇帝就是個木頭墩子劉禪,扶不起來的阿鬥。
王謙想從袖子裡掏台本,手有點哆嗦,索性不停的甩袖子,終於把台本找了出來,趕緊呈送,忐忑不安的說道:“林輔成自己說的,台本上不是這樣的!”
台本上的內容是,君聖臣賢,大明幽而複明,不能說一模一樣吧,隻能說南轅北轍,這個林輔成的確是膽大包天。
“無礙,無礙。”朱翊鈞翻看著台本,笑著說道:“林輔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隻要他說的有用,朕就能容得下他。”
朱翊鈞容不下賤儒,林輔成不是賤儒,他可是正五品的五經博士,禦用的意見簍子,他不提意見,反倒是失去了作用。
“隻靠君聖臣賢就夠了嗎?當然不行!除了君聖臣賢,還要萬夫一力!而萬曆維新至今,能有如此局麵,則是君聖臣賢,萬夫一力,方有今日之局麵!”李贄真的是絞儘腦汁,在電光火石之間,將林輔成捅出來的簍子,給找補回來了!
李贄恨不得自己沒入京,自己堂堂狂夫,整天給彆的狂夫收拾爛攤子算怎麼回事兒。
王謙聽聞狂喜!李贄,好樣的,一句話,救了三個人的命!
“誠如是也。”林輔成站定四方告罪,才麵色凝重的說道:“諸位,萬夫一力又能持續多久呢?尤其是眼下,大量白銀流入,金錢對人的異化的作用越來越明顯的當下,不過是春秋大夢罷了。”
“所以,今日的聚談要說的就是,宏源大染坊必然失敗。”
“隻要宏源大染坊還是以生產,並且交換價值為目標,那麼私人借由積累金錢獲得權力就會持續發生,一如當初的軍屯衛所!”
“聯合起來的匠人、無生產資料的窮民苦力,或者說集體所有經濟,最終必然失敗,因為竊公為私,私人積累金錢一定會在生產中獲得權力,進而出現自我朘剝,集體所有經濟敗壞隻是時間問題。”
林輔成的發言可謂是大膽至極,在袁慎是不是要死的爭吵中,沒有一家雜報,敢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都是借著袁慎的命在反對政令,沒人真的關注袁慎的死活。
掌聲雷動,林輔成這個自由派,終於活成了自由派該有的樣子,成為了向官僚、專製公開挑戰的旗手!
這一刻,林輔成就像是站在光裡的英雄,對著大明朝廷、皇帝,大聲的說:你錯了!
朱翊鈞看著林輔成激動的樣子,伸出手,附和著鼓掌。
孔子和孟子,都認為人性本善,性純白無瑕,是不斷的長大被汙染了,而荀子為首的逆儒和法家,則認定了人性本惡,需要圍繞著人性本惡建立製度來防止人作惡。
最終孔孟之說大行其道,而荀子也不再是儒家至聖先師之一。
林輔成的觀點非常明確,人性本惡,損公肥私、竊公為私,一定會發生,那肥起來的私人,累積了足夠的金錢優勢,就會在組織生產的活動中獲得權力,進而獲得更多的金錢優勢。
朱翊鈞認可林輔成的觀點,軍屯衛所的敗壞,已經發生過一次了,而且工兵團營、官廠團造,也有可能走上軍屯衛所的老路。
李贄鬆了口氣,這林輔成終於在緹騎把他們直接射殺之前,回到了台本之上,在死亡邊緣試探的林大師終於步入了正題,他兩手一攤說道:“必然失敗,那就不可能成功嗎?”
“那是朝廷明公應該考慮的問題,而我們要分析現象背後的原因。”林輔成搖頭說道:“我們的目光太狹隘了,朝廷的目光太狹隘了。”
“幾乎所有萬曆維新的擁躉們,都將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勞動市場、工作場所也就是生產資料,誠然這是主要的戰場,但朘剝,僅僅發生在生產過程中嗎?”
“錯!朘剝無處不在!”
“哦?林大師詳細說說。”李贄翻動著桌上的台本,笑著接過了話茬。
林輔成看向了四周說道:“人活著,決計離不開四樣東西,衣食住行,窮民苦力也是人,需要遮風擋雨的住所,而不是找個席子一蓋,就能安安穩穩生活,房屋的供給,往往就成為了朘剝的另外一把刀。”
“如何朘剝呢?榨取租金,當窮民苦力無法置辦房產的時候,就隻能租賃房舍,這個時候,租金就是一把懸在頭上的刀,即便是新科進士,也無法在京師買得起房,隻能租賃;薅取利錢,一旦一個生產者,想要自己的家,他往往無法負擔高昂的地價,隻能借錢,而利息也是朘剝的一把刀。”
“經紀買辦,房市騙局無數,房市就是一個掠奪式活動的市場,買賣時候,都要被經紀買辦收一筆錢,還要被朝廷收一筆房號銀,這房舍和田畝並無區彆。”
“這還隻是,住。”
“林大師這麼一講,我就明白了,也就是說,生產過程中,存在朘剝,但不代表著朘剝隻在生產過程中存在。”李贄按著台本,恍然大悟的說道:“所以我們的目光,不僅要看向生產,還要看向生活。”
林輔成由衷的說道:“窮民苦力的生活苦不堪言,大家的生活也都一樣吧。”
李贄看向了林輔成,眼睛瞪大,用力的扯了一把林輔成,大聲的說道:“胡說什麼呢!林輔成,你找死彆帶上我!”
林輔成這話說的,和特麼的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有什麼兩樣!聚談的時候不要涉及任何煽動性言論,這可是鐵律,想去北鎮撫司過五毒之刑嗎!
包廂內,朱翊鈞看向了王謙說道:“太白樓的裝潢什麼時候能弄好?”
這都是一群大老爺們聚在一起,還能談什麼?還是得太白樓,才能讓人們把話題轉移到彆的地方去。
“明…今天就能弄好!以後聚談絕不在大茶樓了!”王謙本來想說明天,但立刻馬上說,今天就可以!
“甚好。”朱翊鈞點頭,看向了戲台。
林輔成略顯尷尬的笑了笑說道:“我的意思是,朘剝不僅僅存在於生產之中,還存在於生活之中,無處不在,比如水窩子,你要抬水夫送水,就要給錢,都察院的士大夫們抬水,可是到京旅人不得不看的風景。”
“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存在著朘剝。”
“所以,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集體所有經濟,如何才能不失敗,或者延緩失敗呢?”林輔成十分明確的說道:“大明官廠其實已經在做了,廉價而有效的房屋,三級學堂的官廠學舍,普遍存在的惠民藥局,和法例辦的安防,這都是官廠在做的。”
“但這就夠了嗎?”
“不夠嗎?”朱翊鈞眉頭緊蹙,大聲的問道。
“不夠,遠遠不夠!”林輔成十分確信的說道:“隻有把匠人培養成貴族,成為肉食者,才能避免失敗的必然結局!”
“林大師,西山煤局、兩座毛呢廠有匠人七萬眾,五大造船廠有十七萬眾,就是想做,也無能為力。”朱翊鈞歎了口氣說道:“人不患寡患不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