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年輕時候射出的箭,正中眉心(1 / 2)

大誥是朱元璋留給老朱家的祖訓,就是當皇帝迷茫的時候,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打開大誥,可以尋找處理棘手問題的方法。

大誥裡,記錄了很多朱元璋當時為何要那麼做的原因,但在風力輿論的鼓噪之下,大誥逐漸沉睡,甚至大部分的大明皇帝,根本沒有翻開過大誥看過一眼,有的時候甚至為了避免朝臣們觸發某種應激反應,都要避免談及。

大誥一共分為四本,第一本是《禦製大誥》,第二本是續編,第三本是三編,第四本是為了諸管軍衙門頒布《大誥武臣》,洪武年間,朱元璋要求各級學校師生、民間百姓講讀大誥。

但隨著朱元璋的離世,大誥被束之高閣,最終被塑造為了朱元璋為了自己皇帝的權威,利用《大誥》塑造個人的極權,進而達到以威為治的政治目的。

這股風力輿論,最典型的就是將大誥稱之為《峻令》,來規避談論時的風險,進一步將其塑造為洪水猛獸,將其中的明刑弼教、酷烈的非刑之正、律外用刑和以重典整飭吏治,不顧當時的世勢、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對抗等等情況,進行全麵否定。

但其實真的翻開大誥,認真將大誥研讀一遍,會發現許多朱元璋本人的無奈。

比如在續編的第十八條,朱元璋就在‘民拿下鄉官吏’中規定:十二布政司及府、州、縣,朕嘗禁止官吏、皂隸,不許下鄉擾民,鄉老發現有魚肉百姓亂加稅賦的小吏,是可以綁了送到京城治罪。

但很快朱元璋就發現,這一條的弊病,那就是基層官吏沒有了執法權之後,轄下百姓立刻開始拒服勞役,對於百姓而言,百姓分不清楚什麼是正常勞役,什麼是攤派,百姓依律將下鄉所有官吏一體拿了。

以至於朱元璋本人都在感慨:禁官吏之貪婪,以便民生,其頑民乘禁侮慢官長;及至禁民以貴官吏,其官吏貪心勃然而起,其仁義莫知所在。嗚呼!是其難治也。

不讓官吏因為貪念下鄉擾民,結果頑民趁禁令侮辱怠慢官吏,以至於禁止百姓怠慢侮辱,讓官吏變得尊貴,但官吏有了權柄,就會貪心再起。官與民,都不知道仁義是什麼。

在洪武十八年十月,三編大誥的時候,朱元璋本人也承認了大誥的弊病,他在開篇就說:朕才疏德薄,控馭之道竭矣。

大明的國法是大明律,這一點是朱翊鈞和臣工們的共識,朱翊鈞也從來沒有不走流程繞開刑部、都察院處置百官,尊重大明律法,堅持依法而不是依德治國,但不代表朱翊鈞放棄行使作為皇帝律外治刑的權力,所以,大誥,該看還是要看,要進行參考。

大明皇帝的儀仗再次開始了南下,徐州府知府錢至毅重重的鬆了一口氣,他怠慢皇帝,沒有準備盛大的歡迎儀式、沒有安排哭駕,滿足皇帝陛下的正義感,但陛下似乎懶得理會他,讓他如釋重負,南衙的主流風力仍然是止投獻,就是不能對皇帝獻媚,所以錢至毅如此怠慢。

大明皇帝沒有追究他,但是追究了他的前任,南衙僉都禦史陳吾尹。

錢至毅起初有些羨慕陳吾尹趁著維新新政,煤鋼專營之事中,掏了府庫一大筆錢落到了自己的口袋裡,錢至毅赴任的時候,府庫裡窮的都能跑耗子,花費重金購買的煤窯鐵冶所,還在那些蘇杭鬆的商賈手中控製,壓根沒有見到回頭錢,這筆重金被陳吾尹給貪墨了。

錢至毅有些幸災樂禍,這陳吾尹終於倒了黴。

人或許都是這樣,自己撈不到就會心生怨恨,彆人倒黴,就會高興,甚至罵兩句活該,但就是一點經驗教訓不漲。

海瑞比大明皇帝朱翊鈞走的更快,提前出發去了應天府,他要對南衙都察院進行一次全麵的排查,他不相信,陳吾尹不是個例,即便是個例,他也相信南衙六部裡,全都是這樣的海量個例。

他真的很了解南衙那群畜生。

萬曆十三年三月十三日,海瑞抵達鎮江,而後渡江至下蜀鎮驛站休息,派遣了隨扈前往了應天府會同館驛報聞:左都禦史海瑞奉君命,專辦陳吾尹貪腐要案。

應天巡撫李樂聽聞後,立刻親自趕到了下蜀鎮驛站,見到了整理卷宗的海瑞。

海瑞不是單獨一個人赴任,他帶了兩名素衣禦史,幫著他整理案卷,素衣禦史,每一個都是骨鯁正臣,和海瑞本人很像,都很廉潔,隻穿素衣。

素衣禦史和大明禦史們辦事的風格是完全迥異的,素衣禦史辦案,不提前通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聽任何人彙報、不要任何人陪同,領了官派馬牌就直撲現場,主打一個不近人情,當然這種無情也被批評為做事過於銳利。

“見過海總憲。”李樂有些忐忑,因為他聽說陛下在徐州發了好大的火兒,才有了海瑞提前南下之事。

海瑞放下了卷宗,他看了眼李樂才說道:“我知道你的來意,南衙遠不如山東,陛下很生氣,但錯不在你,陛下給了你機會,想做什麼,就大膽的做,不必擔心出什麼事兒,反正陛下頂多再有一月就會抵達南衙。”

“你還能闖下多大的禍來,陛下都收拾不了?京營都收拾不了?”

“但陛下對你還是有些失望的,說你到了地方做官這麼久,倒是圓滑了幾分,不如原來那般鋒芒畢露了。”

人都是會變的,當年的李樂當真是給大明明公們好好的開了開眼,一手暗度陳倉,把乾了半輩子壞事的王崇古給安排的明明白白,但現在,似乎被磨平了棱角,再沒有當初的銳利了。

皇帝對李樂這個師兄表達了失望,似乎在漫長的官場生涯裡,李樂越來越像個傳統的官僚了。

“臣這些年在南衙,寸功未立,羞愧難當。”李樂對著北麵拱了拱手,重重的歎了口氣

,他做的不好,他不敢問先生,陛下究竟是什麼意思,知道海瑞是骨鯁正臣,就跑來詢問海瑞來了。

海瑞放下了卷宗,看著李樂,帶著一些教訓的語氣說道:“你若是覺得累了,就歇一歇,要是怕了,就上奏致仕。元輔教你的那些,你都忘的乾淨,這做人,不怕蠢也不怕精,就怕瞻前顧後,首鼠兩端,想做又不敢,最後就是一事無成,這是不毅,更是餒弱。”

士不可以不弘毅,顯然在海瑞眼裡,李樂這些年,有些屍位素餐了。

“海總憲對南衙的情況是很清楚的。”李樂麵露幾分痛苦,最終還是為自己辯解了兩句,他不是不想做,更不是瞻前顧後,實在是無能為力。

海瑞做過應天巡撫,應天這個留都什麼情況,海瑞一清二楚,當初海瑞做應天巡撫,就辦個徐階貪腐案,最後落得個升官致仕的下場。

就南衙這情況,皇帝不親自來處理,就是張居正這個首輔到了,又能如何呢?

海瑞聽聞,十分肯定的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南衙的情況我確實清楚,這些賤儒,不會做事,但一定能壞事,精於內鬥,渾身解數,都用在了內鬥和秦淮河畔的娘們身上了,一群賤儒,還不如貪官汙吏。”

海瑞開始掌反貪大事之後,接觸了許多的貪官汙吏,發現這些貪官汙吏裡麵,有些是為了做事,隻能同流合汙,因為你不貪,就無法讓同僚給你行方便,你無論想做什麼,都做不成,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的貪官汙吏,即便是拿走一部分,還能把事兒給辦了,而且還能辦妥當,著實令人嘖嘖稱奇。

這種現象,就非常的神奇,海瑞將其稱為八麵玲瓏、糊裱匠。

所以海瑞在反腐抓貪的過程中,逐漸學會了具體事情具體分析,有些人貪,但能力很強,真的能做成事兒,隻要不觸發謀反、謀逆這種紅線,就會網開一麵,有的不僅貪、還一事無成,甚至還胡亂攀咬,死不悔改,就會重罰。

但是這些個善於內鬥的南衙諸官,在海瑞看來,連貪官汙吏都不如。

“海總憲,我有一事不決,做事有些底氣不足。”李樂思考了很久,才決定請教海瑞,他確實有很多想法想做,但卻沒有付諸於實踐,不是怕做不成,也不是怕了那些門裡橫鬼,他就是擔心做了反而是在作惡。

海瑞看著李樂,站了起來,思考了下,才說道:“我們這個地方叫下蜀鎮。”

“建文四年六月初一,燕軍在浦子口渡江,太子府的平燕將軍盛庸拚死抵抗,燕軍渡江失敗,彼時成祖文皇帝打算議和北歸,恰逢此時,漢王引兵來援,擊敗盛庸,逼降了太子府水師都督陳蠧,燕軍順利渡江。”

“六月初九,漢王朱高煦率兵抵達我們腳下,下蜀鎮。”

“那時候建文君派了慶陽公主和燕軍談判,就是在我們這個地方,成祖文皇帝說裂土無名,隻要奸臣,建文君非常清楚清君側清的不僅僅是君王之側,還有君王,和談失敗。”

“次日,建文君見議和無望,聽從方孝孺建議,開始對南京城外堅壁清野,方孝孺說,燕軍南下,不戰自疲,隻要能拖住,優勢在我,建文君聽信了方孝孺建議,開始派遣官兵,四處拆除屋宇,搬運糧草入南京城,帶不走,就一把火燒掉,說是堅壁清野,但和縱兵搶劫,又有什麼不同?”

“六月十三日,李景隆開金川門投降,燕軍入城。”

海瑞講解了一段下蜀鎮的曆史,太子府、建文君都是永樂年間修洪武朝實錄的時候,對朱允炆這一脈的稱呼,相應的,燕王府就是燕府、燕軍。

慶陽公主不是朱元璋的女兒,是朱重五的女兒,也就是朱棣的堂姐,和朱棣從小長大,對朱棣極好。

在六月初一,燕軍敗給盛庸之後,燕軍最能打的朱棣已經萌生退意,打到這個地步,他認為自己無力再進了,應天京城那綿延不絕的城牆,實在是太過於雄偉,但凡是朱允炆是個正常人,朱棣也隻能來這裡轉一圈,最後還得和談。

就連最激進的漢王朱高煦,也覺得可以和談,因為和談是在朱高煦駐軍的下蜀鎮發生的。

但是朱允炆就是不肯交出朱棣列出的奸臣來,哪怕是裂土分封,劃江而治,也不肯交出,朱棣不同意,就隻說裂土無名,隻要奸臣。

李樂眉頭緊蹙,他說自己底氣不足,但這海瑞好像在東拉西扯,談到了建文舊事,他思考再三搖頭說道:“還請海總憲明示。”

既然是請教,不懂就問。

海瑞吐了口濁氣說道:“就靖難之戰兵臨城下之時,燕軍都不敢言必勝,彼時燕軍的確後勤補給不足,渡江之後,多少有點無力再戰,就是漢王也有退兵之意,你知道南京城牆建的有多好,打起來很不容易。”

“建文君但凡是能少聽這些賤儒一句,也不至於失了天下,六月初九之後,縱兵劫掠,最終導致了人心離散。”

大明的京師不好打,南京城的城牆更是朱元璋的心血,外城內城,朱允炆但凡不聽這些賤儒胡咧咧,聽一句軍將們的話,堅守不出,靜待勤王軍趕到,南京根本丟不了,縱兵劫掠,民心皆喪,朱棣才不費一兵一卒,入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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