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讓朕看看這些賤儒的新花樣(1 / 2)

海瑞化解了南衙賤儒的種種攻勢,並且當著所有人的麵,進行了表態,這一次,一步不退,死也要把未竟之事做完,按照陳末的想法,海瑞這種高價值目標,應該儘量避免在公開場合露麵,甚至減少不必要的各種會麵,來提高安全性。

有人跑到府衙門前,要認海瑞當親爹,這種事兒,緹騎來化解就可以了,而且海瑞做的部署,也沒有自己要出麵的部分,但海瑞思前想後,還是出現在了百姓麵前,講出了這番話來。

因為他不出現的話,就不夠圓滿,似乎是緹騎們用手段化解了這場危機,而海瑞就像是個餒弱的小人一樣躲在緹騎的背後,不敢直接麵對這些風風雨雨。

海瑞從來都是勇敢的。

海瑞再次回到南衙,整頓南衙吏治,切入點仍然是反腐抓貪,有些東西就是如此,不抓不行,一抓就靈。

人都是有自己的局限性的,這一點海瑞也不例外,他處理問題的方式,過於直接,即便是曲則全了十二年,他依舊選擇正麵應對。

而南衙賤儒的局限性,也表現在這裡,他們習慣了一成不變的世界,麵對這個日新月異的大明,就顯得手足無措,做出來的事兒,就顯得格格不入,十分的愚蠢。

他們希望世界永遠是他們熟悉的那個世界,拒絕任何的改變,拒絕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待問題。

而大明明公們,也有自己的局限性,即便是強如張居正本人,他其實一直對自己的新政、對萬曆維新非常的悲觀,他不認為萬曆維新有什麼大的成就,就像是一個人帶著鐐銬跳舞,大明沉重的曆史負擔,讓萬曆維新舉步維艱才對。

但現實就是:當年種下的種子,已經在生根發芽,在茁壯成長,在開花結果。

萬曆二年的時候,大明皇帝為了保證絲綢的利潤,禁止了絲綢的原材料生絲的出口,禁止的理由,甚至都有些可笑,夷人拿去了織造,卻織不好,浪費生絲,而後開始鼓勵國內絲綢莊、織造局的擴張,將所有的生絲,都變成了絲綢。

這隻是萬曆維新裡,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兒,但是其結果,讓張居正足夠的瞠目結舌。

“臣不得不承認,還是低估了萬夫一力之偉力。”張居正這個新政的首倡者、踐行者,對自己進行了一番批評,他太保守了,以至於現在有點像新政褒姒派,這很滑稽,但也是現實。

揚州府織造局是整個大明最為龐大的織造局,光是織娘就有一萬餘人,整個織造局,綿延數裡,十八個工坊日夜不休的織造著綾羅綢緞。

“這一點朕也犯了唯經驗論的錯誤。”大明皇帝朱翊鈞站在揚州的正衙鐘鼓樓的高塔上,看著揚州府的街道,由衷的說道。

揚州的正衙鐘鼓樓相比京師而言,就小了很多,但足夠登高望遠。

徐州府讓皇帝多麼的失望,揚州府就讓大明皇帝多麼的滿意,甚至為了多看幾眼,大明皇帝故意多逗留了一天的時間。

煙花三月下揚州,三月的揚州是極美的,柳絮如煙、鮮花似錦,煙雨朦朦,花香撲鼻。

揚州已經把全部的城牆拆除了,即便是倭患的威脅之下,嘉靖年間,揚州起了一段土牆,但隨著萬曆年間的海疆穩定,這段土牆也被拆的一乾二淨,四通八達的道路、運河和長江,如此交通之下,鑄造了揚州今日的繁華。

揚州地方,每年三月份都會在瘦西湖舉行一次經貿踏青會,這是一種慣例,自兩宋時候就存在,以前是人牙行的狂歡,但現在逐漸變成了百貨的博覽會,柴米油鹽、鮮魚、瓜果、竹木、傘、籮匾、漆器、糖坊、玉器、鞋襪等等,二裡長街,商貨種類就超過了三百種,琳琅滿目。

最讓皇帝意外的就是,隨著手工工坊的不斷興起,人牙行的生意似乎越來越難做了,揚州瘦馬,正在靜悄悄的退出曆史舞台,或許是因為手工工坊的興起,代替了人牙行的生態位,或許是因為揚州不夠繁榮,煙花世界總是如此追逐著金錢,上海縣正在成為新的煙花世界的中心。

或許是因為百姓們終於能在萬曆維新之下,喘上一口氣,賣兒賣女的變少了許多。

揚州瘦馬,這種畸形的經濟產物,的確在快速消亡。

皇帝放出去的緹騎,沒有查到人牙行的痕跡,和徐州府遍地都是人販子不同,揚州隻有一些個案,比如家裡孩子實在是太多,實在是養不了,將孩子賣給沒有子嗣的親戚或者同鄉,對於這種案子,緹騎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揚州府是南衙十三府之一,出於風力輿論的影響,揚州知府也不敢過分的諂媚,就是把揚州裡裡外外,包括溝渠之內的垃圾清理乾淨,牌坊全都重新上了漆,道路進行了重新平整,府衙的磚縫清理了一遍,養濟院的孩子換了身新衣服,僅此而已。

不是特彆恭順,和用毛刷把地磚縫兒刷的乾乾淨淨的北鎮撫司,還是有些差距。

“萬曆維新,其實證明了一件事,廟堂之高,即便是再相信民為邦本,但總是在低估四方黎民的合力對天下的影響,對人力定能勝天無法充分理解,這是廟堂之高的局限性,而且無論立場如何,當觀念被傲慢所裹挾的時候,距離出錯就不遠了。”張居正頗為懇切的說道。

張居正是個儒生,吾日三省吾身,他善於自我批評,他就是廟堂之高的一部分,他認為南巡的意義極為重大,意義就在於,讓明公們清楚的知道,天下究竟是什麼。

包括這次南巡的所有明公,包括張居正,都普遍存在著一種傲慢,那就是改變大明現狀的是‘我’,而不是萬方黎民,這是一種錯謬。

隻有看到壯麗山河的那一刻,才會理解什麼叫萬民的力量。

濟寧以

北的運河,就是觀賞性的運河,航運的確有,因為冰凍、流量等等原因,讓濟寧以北的運河,運力不足,但從徐州開始,朱翊鈞、張居正、王崇古等人,才真正看到了什麼叫首尾相連、絡繹不絕、日夜不休的漕船。

張居正看到,自然要改變這種傲慢,因為傲慢就會犯錯,高高在上的隻是神佛,失去了萬民供奉的神佛,一文不值。

江山社稷,萬民的主要矛盾,還沒有轉移,但正在悄然發生著新的變化,大明朝堂,必須要看到這種變化。

“陛下,車駕準備好了。”馮保小心提醒著陛下今日的行程,拜祭揚州抗倭忠勇祠。

大明皇帝之所以要多停留一日,一來是貪戀揚州盛景,二來是為了去拜祭忠勇祠。

嘉靖倭患,揚州一共有兩次大規模倭患入寇的經曆,第一次是嘉靖三十三年,第二次是嘉靖三十六年。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初二,倭寇入寇揚州門戶,南通州。

一旦南通州被倭寇攻下,整個揚州府都會變得岌岌可危起來,一如當初浙江岑港被倭寇占了去,整個浙江被倭寇荼毒,直到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收複岑港。

南通州守城的參將解明道,全城抓捕倭寇的內應,並且親自登城防守,軍民一心,誓與城池共存亡,但圍攻倭寇眾多,當時由興化馳援的大明軍,被倭寇伏擊,全軍覆沒,南通州人心震蕩。

四月初三,揚州府同知唐維聞訊,作為書生文官,非但不避倭寇鋒芒,反而帶著揚州兵,直撲南通州馳援,星夜疾馳,趕到的時候,是四月十三日,這一天,也是興化援軍中了埋伏,全軍覆沒之日。

唐維進不去南通州,倭寇圍城,他隻好領兵駐紮在城外,終於在四月二十二日這天,唐維和城中參將解道明取得了聯係,而後開始了裡應外合,倭寇陣勢大亂,唐維率揚州兵開始入城。

倭寇趁著揚州兵入城的時機,再次開始攻城,唐維、解道明在城牆上堅守了四個時辰,擊退了倭寇,不顧疲憊和其他馳援而來的大明軍一道,將倭寇趕下了海。

嘉靖三十六年,倭寇再犯江北,胡宗憲、石茂華、唐維、解道明等人,相繼在灣頭、揚子橋、王家莊、淮安廟灣、蛤蜊港海口連戰告捷,徹底擊退了倭寇,至此倭寇不敢再犯揚州。

在戰後,胡宗憲為英勇奮戰軍兵請功,設立忠勇祠紀念,胡宗憲將二百三十六名陣亡軍兵的名字都寫在了奏疏上,可最終朝廷隻核準了七十二人。

大明皇帝的車駕抵達了忠勇祠,讓朱翊鈞意外的是,位於城外的忠勇祠,可不是什麼人煙稀少之地,甚至朱翊鈞還看到了數間不弱於龍鳳呈祥的大厝,就是類似於京師百望山的大厝,勢要豪右之家才能置辦的奢侈產業!

“這忠勇祠周圍為何如此多的彆墅?”朱翊鈞有些好奇的詢問著隨行的揚州知府趙知節。

趙知節麵色古怪的說道:“忠勇祠周圍的地價比城裡都要貴些,可是越貴,越有人買,因為有忠勇祠在,所以反而心安。”

“原來如此,為了圖一個心安啊。”朱翊鈞了然。

萬曆年間的大明,還是比較迷信的,越有錢有勢的人,就會越迷信,建在忠勇祠旁邊,連鎮宅都省了,還有什麼比忠勇祠更加能夠震懾邪祟?睡覺都踏實。

揚州忠勇祠建的不算多麼宏偉,就是個普通的正房加兩間偏房,占地也就一畝左右,但就看門前石磚略顯光滑的痕跡,就知道這地方,平素裡香火非常鼎盛。

忠勇祠裡比較靜謐,朱翊鈞從馮保手中接過了點好的香,插在了香爐之上。

忠勇祠隻有牌位,沒有塑像,兩側是一些壁畫,有些地方的色彩很鮮豔,顯然是為了迎檢專門補過。

朱翊鈞拜祭忠勇祠是臨時起意,是臨時安排,在皇帝有這個想法後,緹騎們就立刻清街,顯然是之前就補過的,趙知節預判了皇帝的行程,沒有讓陛下看到斑駁的壁畫。

揚州府在開海的東風中,收益極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發展的快,能夠解決很多的問題,一些棘手、原先無法處置的問題,在發展的過程中,就會得到解決,比如揚州瘦馬,就是曆任知府的老大難,屢禁不止的風潮。

趙知節感激皇帝的開海政策,這都是他升轉的政績,所以就喜歡揣摩皇帝的心意,這忠勇祠,他就揣摩的非常精準。

朱翊鈞站在院子裡,院子正中間有個亭子,裡麵有塊碑文,上麵記錄著揚州抗倭的種種事跡。

大明皇帝左看看右看看,笑著說道:“這胡宗憲也不是什麼老實人嘛,你看,朝廷核準了七十二人,這忠勇祠,正堂的確隻有七十二人的姓名,可這左右偏堂,共計二百三十六人,一個不少。”

“取十枚銅錢來。”

朝廷核準了七十二名忠勇之士勒石以銘,胡宗憲不能違背,但他報上去的人,一個都沒少,都在忠勇祠內,不過是在左右偏堂供奉祭祀,上麵有令,他要執行,下麵人心也要安撫。

朱翊鈞之所以要取銅錢,是因為這院子正中間的圓池有一隻石刻的烏龜,投幣扔進了烏龜的嘴裡,會有好運氣,這隻是一種美好的自我安慰,但池子裡堆積的銅錢,證明大家都想討個好彩頭。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