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在逐漸擺脫好麵子的陋習,大跨步的向著務實邁進,這在大明朝廷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兒,在黎牙實眼裡,就是大明萬曆維新的結果之一。
“這位是?”朱翊鈞看向了黎牙實旁邊的年輕人問道。
“他叫伽利略,是個聰明人,因為惡了教廷,就到了費利佩殿下手下做事,殿下因為教廷詢問,讓他跟著臣一起來到大明,放在泰西實在是過於浪費了些。”黎牙實介紹著身邊的年輕人。
“哦?伽利略嗎?”朱翊鈞看向了伽利略十分認真的打量了許久,才問道:“你是哪裡人?全名叫什麼?”
“草民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伽利略的漢話不太精準,但這幾句學了很久,也算是字正腔圓,他十分認真的說道:“草民本名伽利略·迪·文森佐·博納爾蒂·德·加利萊伊,出生在佛羅倫薩公國的比薩,後來就讀比薩大學的醫學,因為在文章中,帶有潮汐二字,被裁判所勒令退學,我沒能完成我的學業。”
伽利略簡要描述了自己過往的人生。
他被迫退學,就因為文章裡帶了潮汐二字,違反了教廷的教義,這讓伽利略無法完成學業。
朱翊鈞在聽到潮汐兩個字的時候,就確定了這個伽利略就是他認知裡的那個伽利略,簡而言之,麵前這位年輕人,就是現代科學之父。
“你認為潮汐是如何引起的呢?”朱翊鈞笑著用拉丁語問道:“每天漲潮落潮,似乎都有規律,你覺得潮汐因何如此有規律的運行呢?”
伽利略的漢話不好,這也不是外交,朱翊鈞選擇了用拉丁語,更加快捷的溝通。
“尊敬的陛下,潮汐是由海水的來回晃動引起的,地球繞太陽旋轉是橢圓形的,所以它會有加速和減速,正是因為加速和減速,引發了廣袤海洋的晃動,才有了漲潮和落潮,讓漲潮落潮如此的規律。”伽利略十分意外的看了一眼皇帝,遠在大明的皇帝,居然會拉丁語!而且字正腔圓,一股子正宗的老羅馬貴族腔調。
其實是大明對拉丁文的部分音節進行了細化,讓朱翊鈞的發音看起來更有貴族腔調而已。
“不不不,朕以為不是這樣的,朕覺得是因為月球、太陽對海水的吸引導致的,如果按照你的理論,在近日時加速,在遠日時減速,那麼潮汐變化,漲潮和退潮的時間,應該隨著加速減速而變化,但我們觀察到,漲潮和落潮的時間無論什麼季節,間隔都是相同的。”朱翊鈞伸出手,和伽利略爭論了起來。
他拿出了一張紙,用鉛筆畫出了橫縱兩軸,時間為橫軸,漲潮高度為縱軸,簡單勾勒出了一個圖像,繼續和伽利略討論,而馮保讓人尋來了皇叔朱載堉的研究報告。
“這是我沒有考慮到的問題。”伽利略為之愕然,他驚訝的是皇帝拿出的數學工具,一個簡單的圖像,把問題表述的如此清楚明白,而且如此具體,而且陛下的論點似乎非常充分。
皇帝給出了充分的證據佐證自己的觀點,有著海量的數據,有著超長期的觀察,有著豐富的圖表,還有專門的五經博士去測算,這麼多的鐵證麵前,讓伽利略對自己潮汐論的觀點,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而且最讓伽利略感到驚訝的是,大明似乎在用一種更加規範的方式,在研究科學,或者說大明自己所說的萬物無窮之理,對客觀事物進行觀察,有序規範的試驗,得到可驗證的解釋,並且保持懷疑,總結經驗進行係統化和公式化,這就是大明皇家格物院的研究方式。
科學的聖殿,在大明真的存在。
而麵前的皇帝,對格物院五經博士的研究成果知之甚詳,解釋的也非常明白。
“所以說,實踐才是檢驗一切的標準。”朱翊鈞放下了手中的圖表,大明皇家格物院的研究,在很多士大夫看來,是完全沒用的研究,太過於刨根問底了。
但朱翊鈞很確信這些有用。
“智慧的化身,草民始終有個疑慮,從我學醫開始,為何泰西對於不潔的定義走向了錯謬,似乎認定了臟臟就是聖潔,可聖潔是肮臟的嗎?隻有把神賜予的一切都全部接受,才能更加靠近神。”
“這是個謬論!”
“或許這是我無法成為傳教士的原因。”伽利略心底有疑惑,聽著陛下侃侃奇談,聽陛下說月球、太陽對潮汐的影響,他相信了陛下是智慧的化身,問出了自己心底的疑問。
伽利略最開始讀的是神學院,後來才開始學醫,他對這個顯而易見的謬論,非常不解,如此錯謬的理論,居然能夠大行其道,被多數信徒遵守,伽利略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國王、王後散發著老山羊的惡臭,居然引以為豪。
“其實沒什麼,大明也有類似的陋習,比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甚至有人為了孝順,在守孝的時候,不離開結廬一步,這都是一種陳舊的觀念。”朱翊鈞思索了片刻笑著說道:“既然你誠心誠意的發問了,那朕就試著解開你的疑問吧。”
“沒有任何事是無緣無故的,在兩百多年前,黑死病開始在泰西大範圍流傳,這種通過老鼠廣為傳播的疾病,帶走了無數泰西人的生命,泰西的醫生們毫無辦法,在實踐中,發現洗澡的人更加容易得病,所以禁止了洗澡。”
“至此,關於不潔的定義,開始扭曲,整個泰西開始大麵積的關閉浴室,最終形成了這種需要廣泛遵守的條規。”
朱翊鈞開始解釋為何會有這種古怪的規定,因為黑死病。
在季節變化的時候,本來就容易生病,再加上缺乏熱水,洗澡對平民而言,就是個要命的事兒,確實更加容易生病,黑死病大流行促使了不洗澡習慣的傳播,發展到萬曆年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陳舊而腐朽的統治機器往往更加拒絕任何改變,所以變本加厲,越是反抗越要鎮壓,進而演化成了現在這樣,違反就是異端的強製手段,變成了統治階級為了維持統治的統治工具。”朱翊鈞告訴了伽利略他的想法。
“感謝陛下解惑。”伽利略了然,明白了不潔定義的扭曲的前因後果,其實這是泰西的短板,泰西沒有史書,所以才會瘋狂的把大旅行活動的許多研究成果,附會到古人身上。
也因為沒有史書,泰西人對為何要這樣,就不明白了,大明則不同,大明這邊喜歡從曆史裡找經驗教訓。
“陛下,在泰西,盛傳先知擁有一個科學的聖殿,而我今天麵見陛下,看到了聖殿的一個角落,和一絲光輝,不知道能不能進入聖殿就學。”伽利略對進入皇家格物院有著近乎於瘋狂的執著,尤其是在親眼看到了一些格物院的成果之後。
“這恐怕不行,皇家格物院也是逢進必考,你需要通過考試才能進入,需要先學好漢學,考入皇家理工學院,才能考入格物院。”朱翊鈞笑著說道:“朕相信,以你的聰明,一定能考中。”
朱翊鈞沒有因為麵前的人是現代科學之父給更多的優待,皇家格物院、理工學院已經不是野蠻生長的時代了,已經有了明確的規章製度,作為製度的製定者和製度的最大受益者,朱翊鈞不會破壞規矩。
不過以伽利略的天分,考個皇家格物院,還是沒有問題的。
而且他不學漢學,不認可大明的文化,直接進入格物院學習,過幾天跑了,那不是給泰西培養了傑出人才嗎?
即便是伽利略考中了格物博士,朱翊鈞也會隨時準備三堂會審伽利略,他要是走,那指定是不讓他走的。
朱載堉說過,格物之道,萬物無窮之理是沒有國界的,因為知識總是在主動或被動的傳播,但五經格物博士,是必然有國界的。
“大明已經有了強橫的五桅過洋船,事實上,沒有人是五桅過洋船的對手,為何大明還要研發快速帆船呢?”伽利略又提出了自己的旅途中的疑惑,快速帆船似乎好像沒有任何意義。
朱翊鈞斟酌了一番說道:“若是不建造快速帆船,世人又怎麼知道我大明愛好和平、以德服人呢?之前隻有五桅過洋船的時候,還有人想要在這片土地和大海上,挑釁大明,快速帆船開始武裝巡遊後,這種情況就不再出現了。”
這就是朱翊鈞的答案,發展武力軍備,是為了地區的和平有序發展,這是大明所應該有的大國擔當。
發展武力是為了和平,這看起來是鬼話,但大明確實是這麼做的。
朱翊鈞結束了接見使臣,黎牙實在完成了遞交國書的那一刻,再次變成了大明鴻臚寺的通事。
伽利略麵聖似乎沒有撈到任何的好處,但他其實已經獲得了好處,至少他可以在大明自由活動,甚至可以考取大明的格物博士。
伽利略其實沒有退路,他是被教廷趕出來的,泰西的教廷不允許他從事醫學、天文的研究。
在陳成毅、黎牙實、伽利略離開之後,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說道:“泗水侯府留駐呂宋之事,朕意已決,朕寧願再出現一個雲南,也不願意再出現一個交趾十三司了,永樂、宣德之後不再開海,不就是因為交趾十三司的原因嗎?”
“臣過分樂觀估計了呂宋的情況,陛下思慮周全。”張居正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而是認為皇帝的決策更加英明,呂宋的良好發展,的確讓他有點過於樂觀了,但陛下一如既往的料敵從寬,事事都往最壞的方向去想。
“南衙最近有一股謬論在蔓延,先生注意到了嗎?”朱翊鈞詢問張居正有沒有關注到最近南衙的風力。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是《勿言》那本雜報,論如何持續獲得廉價勞動力的文章?”
“然也。”朱翊鈞點頭說道:“王次輔知道嗎?”
“臣看過了。”王崇古回答了陛下的問題,但沒有對那篇文章發表看法。
“那篇文章說的雖然過分,但的確有幾分道理。”朱翊鈞歎了口氣,從馮保手裡拿過來了雜報,遞給了眾人傳閱。
這本雜報刊討論了一個問題,工坊主如何持續獲得廉價勞動力,一共有五個辦法。
第一,讓百姓始終處於貧困的狀態,隻有這樣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百姓才肯接受牛馬一樣的工坊生活;第二,引進番夷,對於番夷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吃飯,為了口糧可以出賣靈魂的番夷,無疑是最好的牛馬。
第三,將教育設置更高的門檻,讓窮民苦力隻能自己內部比價,陷入無限的底層互害的矛盾之中;第四,減少官廠配給的官舍、食堂、學舍、惠民藥局,以此來降低窮民苦力的最低保障,就會變得更加服從;
第五,想方設法讓窮民苦力背上負債,殺死一個人靈魂最好的辦法,就是負債。
這五個辦法能夠充足的保證廉價勞動力的供應,讓工坊始終不缺少勞動力,進而維持龐大的規模。
沒有工匠願意讓兒孫們世世代代的當牛做馬,這五個辦法,就可以把人逼到工坊裡當牛做馬,維持大明龐大的生產規模,才能維持白銀的持續流入。
邏輯上看起來沒有任何的問題。
“陛下,臣有更簡單的辦法,真的要這麼做,他這個太複雜了。”王崇古頗為平靜的說道。
讓大明大多數人,像個人一樣的活著,生活變得更好,很難,但要讓他們活的很痛苦,那可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