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昌在廢墟上刨的不是皇帝,是自己的九族。
葉永昌以為皇帝在他的地界死了,他已經嚇到了幾近失心瘋的地步,唯一的理性就是真龍天子是真龍,大明火德,大火奈何不得皇帝,其實他早已經精疲力儘,但還在廢墟上刨,希望把陛下刨出來,把自己的九族救活。
當看到了陛下完好無損的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最開始的眼神是混沌的,要確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之後的表情是疑惑的,懷疑自己看錯了,或者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而後才是變成了驚喜,連第一句話,都是皇帝還活著呢!
就這一句話,就夠殺頭的了,怎麼能咒皇帝死呢?麵聖可是要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
葉永昌的父親母親,九族都在大明腹地,皇帝真的沒了,他九族也會沒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自有天庇,福壽無疆!”葉永昌終於正常了起來,而後苦笑了一下,恭恭敬敬的行禮。
“活著呢,你趕緊讓人把廢墟清理乾淨。”朱翊鈞倒是沒有過分為難葉永昌,而是下了個具體的命令。
官場這個人吃人的孽海,一定會為難葉永昌,有的是人會為了獻媚去為難葉永昌,即便是無人關注,最輕的結果他也要被流放煙瘴之地,如果識趣的話,自縊幾乎是他唯一的下場。
顯然,葉永昌救了自己的九族,但救不了自己,葉永昌本人也清楚的意識到了這一點,連見到皇帝無礙,振奮的身形,也垮塌了下去。
朱翊鈞覺得有趣,因為葉永昌的情緒十分的穩定,指揮著衙役將廢墟清理乾淨,把事兒做的有條不紊。
這顯然是站好最後一班崗,他葉永昌也是個千軍萬馬闖獨木橋的進士,有自己的傲氣。
放火,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因為放火防不勝防。
“你回去打算找個地方掛根繩兒,上吊嗎?”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陛下英明。”葉永昌被噎了一下,大明皇帝直言快語,葉永昌早有所耳聞,但這麼直接了當,讓他有點哽咽。
陛下您真是好人啊!自殺也要問問掛哪裡不成?
“朕給你指條明路,或許有一線生機,即便是沒有一線生機,也可以生前為自己報仇,你覺得如何?”朱翊鈞讓人搬來了龍椅,四平八穩的坐在廢墟上,坐在那裡,十分平靜的說道。
“報仇?”葉永昌根本不覺得自己有一線生機,但對於報仇很有興趣!
這次放火燒了仁和縣官衙的狗東西,全都得死!
“既然有心,就退一邊候著吧,朕再斟酌一番。”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葉永昌在旁邊候著,而皇帝就那麼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皇帝不是在思考,他早就做好了所有的預案,他在猶豫,也在等人。
他是個物理上的人,落水了會傷風感冒,到一個地方也會水土不服,被刀砍了,腦袋也會掉,沒有臣子,他也不是無所不能。
馮保低聲說道:“戚帥到了。”
“宣。”朱翊鈞點頭,他等的人來了,他等的是戚繼光,也是戚繼光領著的京營,這是大明朝廷穩定的壓艙石。
“臣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戚繼光殺氣騰騰的來到了皇帝麵前,身披鐵渾甲,反射著早上的朝陽,頗為威武,戚繼光來到了縣衙,就立刻行了半禮,甲胄在身全禮也跪不下。
“免禮免禮,坐下說話。”朱翊鈞倒是滿臉笑容,戚繼光駐紮在城外,昨日火光起,戚繼光連炮都拉出來準備攻城了,京營直接把仁和縣圍的水泄不通,得虧是皇帝讓張宏來到了營中宣旨,告訴戚繼光自己無礙,戚繼光才有了些耐心等到了天亮。
京營三千軍已經在天亮入城,全身披甲,京營的軍兵看緹騎的眼神都不太對勁了,多少有點,你們不行,就讓我們來的架勢。
大明皇帝好生生的一個人,你們緹騎保護,還能出這等事兒?讓陛下到軍營來,絕對安全!
仁和縣城的城防是由緹騎親自負責,不是張宏出麵,戚繼光還以為趙夢佑帶著緹騎背叛了皇帝,所以才打算攻城。
戚繼光其實擔心了半晚上,一直等到見到了陛下本人,戚繼光懸著的那顆心才算放下,陛下的謹慎,讓陛下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同樣憤怒代替了擔憂。
“陛下下令吧。”戚繼光身上環繞的已經不是怒氣,是殺氣,刀刃從不向內的他,準備刀刃向內了,這都造反了,還不下旨平叛嗎!京營軍兵磨刀霍霍,陛下兌現了自己全餉的承諾,那麼京營軍兵就要兌現自己的承諾。
陛下劍指之處,大明軍兵鋒所向!
“不急,再等等。”朱翊鈞示意戚繼光不必焦慮,再等一下。
“陛下,水師總兵首裡侯陳璘、魏國公徐邦瑞到了。”
“宣。”
陳璘領了三萬水師為先鋒,提前一步布防杭州城,陳璘收到消息就開始出發,這才趕在了一早來到了禦前。
“臣等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陳璘龍行虎步的走了進來,而徐邦瑞則是有點滑稽。
“免禮,坐,魏國公早些年不是在兵部學習戎事?怎麼這般模樣?”朱翊鈞笑著問道。
徐邦瑞因為親爹偏心,一直在北衙兵部學戎事,徐邦瑞擔心徐鵬舉為了讓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嗣位殺了他,不敢回到南京,徐鵬舉本來就是個草包,再加上枕邊風,難保不會做出什麼糊塗事兒來。
徐邦瑞的披掛不是鐵渾甲,也不是戰甲,而是禮儀用的華麗甲胄,頭戴鳳翅抹額盔、身披帶吞肩獸的劄甲,遮臂、下裙及衛足,都極為的華麗,但其實大明軍戰場上不披這種甲胄,因為太紮眼了,穿這一身,根本就是告訴彆人,我是高價值目標,快來殺我。
徐邦瑞穿著這種華麗的甲胄,但頭盔帶歪了,頭發都散在頭盔外麵,甲也紮的亂七八糟,本來保護襠部的‘吊魚兒’甚至都歪到了一側,這要是平日,多少要治一個君前失儀的罪名,但特殊事件,特殊地點,就沒有必要追究了。
“臣這戎事早已荒廢,一聽到消息就快馬趕來,得虧是還會騎馬,沒從馬上摔下來。”徐邦瑞趕忙告罪,想要整理儀容儀表,但一看亂成了這個模樣,索性直接放棄整理了。
朱翊鈞又等了半個時辰,才等到了申時行和閻士選。
這兩位都是文官,也不會騎馬,早上收到消息出發趕到,時間正好。
杭州府治錢塘,也就是布政司衙門在錢塘縣,而錢塘縣到仁和縣大約為四十裡,申時行和閻士選,真的是收到消息就趕來,用了最快的速度。
至此,朱翊鈞要等的人都等齊了。
“看來,朕還是大明皇帝。”朱翊鈞環視了一圈,才坐直了身子,看著所有人說道:“朕動心起念想要南巡是萬曆六年,那時候先生讓朕等等,怎麼也要有了皇子,萬曆九年,朕又議南巡,先生又讓朕等一等,先生說,自武宗南巡後,多禍連連,朕又等,萬曆十二年,先生告訴朕,可以籌備了。”
“先生怕朕後繼無人,怕朕死在路上,怕失火,怕落水,南巡之前,先生在文華殿還跟朕說,要麼不去了。”
“今年二月份,朕出發的時候,大宗伯萬士和一直拐彎抹角的告訴朕,借著欽天監說什麼天象有變,要防火防水,甚至弄了個不承擔航行任務的封舟,專門用來給朕渡江,十五萬銀一艘,就過長江用。”
“日防夜防,終於,朕還是遭了殃,名義下榻駐蹕之處,大火燒起來,紅了半邊天。”
“朕感受到了火熱的熱情,歡迎朕的熱情。”
朱翊鈞在南衙有點遺憾,多少有點虎頭蛇尾,南衙的勢要豪右有點不給力,火龍燒倉都安排上了,居然不肯安排大火焚宮,這可是大明皇帝南巡的慣例!
道爺南巡被燒了三次,硬生生的結束了南巡,回到了北衙。
正因為沒有大火焚宮,朱翊鈞帶兵平叛的預案,沒有用上。
張居正看著皇帝坐在廢墟之側,忽然有些恍惚,他看了戚繼光一眼,忽然想起了當初,張四維把皇宮給點了,中軸線都燒沒了,那之後,陛下舉行大朝會都在廢墟上進行,王崇古真的是拚儘全力,把皇宮重新修好,才算是給了所有人一個體麵。
而現在,陛下又坐在了廢墟之側。
朱翊鈞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廢墟,依舊平靜的說道:“有趣,南衙那幫尾巴都翹上天的家夥,都不敢燒朕的行宮。”
“仁和知縣葉永昌聽令,仁和縣所有地畝五十公頃以上鄉賢之家,將其家眷如數逮捕歸案,所有家產,一律抄沒歸公!緹帥給兩百騎配合葉知縣行事。”
“杭州知府閻士選聽令,領羅木營軍兵三千眾,杭州府內所有地畝超過百頃的鄉賢、縉紳、勢要豪右,連其家眷,一律抓捕歸案,抄家歸公!若遇到抵抗,請水師一營配合執行!”
“浙江巡撫申時行聽令,領浙江其餘八營,浙江全境所有地畝超過百頃之家,家產過十萬貫者,連其家眷,一律抓捕歸案,抄家歸公!”
“若有抵抗,格殺勿論!若有不能攻破之處,京營踏破!”
“戚帥、首裡侯,爾等遣將浙江諸府坐鎮,全麵軍管浙江,第一要務則是防亂,既要防備鄉賢縉紳、勢要豪右魚死網破,也要防備九營見財起意,四處燒殺搶掠。”
“首裡侯,你親自帶兵,將錢塘江入海口堵住,自即日起,浙江沿海所有海港,所有船隻,不得出海,有違者,擊沉之。”
“臣等遵旨。”戚繼光帶著陳璘等官員領旨辦事。
負責勸仁恕的張居正,這個時候一言不發,王崇古則是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裝糊塗的師爺,唯獨汪道昆這個浙江黨魁,重重的歎了口氣,這個時候,汪道昆也沒辦法勸,掀桌子的不是陛下,是浙江的勢要豪右們先開的頭。
陛下發再大的火,再嚴酷的命令,都是出師有名,看看那廢墟之外三千京營軍兵,人人都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