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2 / 2)

甘肅那地方太窮了。

“你說的有理,就跟種地一樣,肥多了肥少了都不好。”朱翊鈞聽聞,稍加思忖,放下了筆說道:“朕欠考慮了。”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朱翊鈞真的不是什麼智慧的化身,他就是看沈一貫努力有了成果,就想著扶持一下,但仔細一想,以甘肅的體量、育種的規模,這一百五十萬銀砸下去,反倒是適得其反。

馮保斟酌再三說道:“陛下,臣以為,給錢不如給政策,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把開封到嘉峪關的馳道修通,唯獨修通了馳道,一切都會變得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若是一百五十萬銀直接扔進去,銀多糧少,糧價飛漲,育種的規模過於龐大,種糧價格下降,都是不利於甘肅發展的,現在甘肅過於羸弱了。”

“不如這樣,讓沈一貫組建六個工兵團營,用來多段修建馳道,將一百五十萬銀降低到五十萬銀,專門用於團營組建,如此一來,馳道越早修通,對西北的穩定越發有利,就可以更早的重開西域。”

“好!”朱翊鈞采納了馮保的建議,這家夥能從宦官這個集體裡脫穎而出,穩穩當當的當了十三年內相,不是沒有原因的。

決策者一廂情願的勵精圖治,往往造成的危害,比昏庸還要可怕。

“陛下,大司徒和先生最近為了還田的事兒吵得很凶。”馮保小心提醒著陛下,大臣們為了政令吵得不可開交,皇帝必須要乾涉了。

王國光堅決反對一頃這個過分嚴格的規格,哪怕是知道張居正的目標是奔著宗族去的,他也反對,他認為這是一種一廂情願,而張居正則擺事實舉例子,並且拿出了執行的結果給王國光看,但王國光依舊反對。

眼下這種反對還在大臣內部交流,一旦這種內部矛盾溢出,很容易釀成黨爭,所有反對新政的人,都會簇擁到王國光的大旗之下,進而推著王國光往前走。

必須要在內部矛盾外溢之前,解決這個矛盾。

“就在仁和縣官衙廢墟上準備幾把凳子,把大臣、戚帥首裡侯都叫上,對了把魏國公也叫上,湊湊人茬,反正國朝大事他都參與了,擺開陣仗來,讓他們吵明白就是。”朱翊鈞對他們的爭吵心裡有數。

徐邦瑞投獻了皇帝,朱翊鈞也給了他國朝大事參與的權力,不影響結果,但就是參與,就代表了魏國公府仍然是帝國的公爵府。

次日的清晨陽光明媚,戚繼光、陳璘、徐邦瑞也都如期趕到,他們本來就沒有駐紮的太遠,始終在皇帝周圍,防止出現意外,無法及時趕到。

“今天把大家都叫來,算是廷議,也算是聚談,都聽聽大司徒的想法,他反對還田令,這兩天吵的連下麵的人都開始議論了,大家都暢所欲言,不必忌諱。”朱翊鈞示意所有人免禮,各自坐到位置上。

大事開小會,朱翊鈞沒有召集隨扈的所有臣子,而是把大臣們召集來,共商國是。

“陛下,臣不是要反對還田令,還田很好,還田臣鼎力支持,但元輔的一頃,過於嚴苛了。”王國光首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還田一定要搞,這是自從還田令提出來之後就形成的共識,王國光從頭到尾反對的都是吹求過急。

張居正立刻開口說道:“大司徒,矛盾說是我寫的,我知道,萬事萬物都要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治大國如烹小鮮,國事需要耐心,但有些事兒,就是矯枉必過正,求其上而得其中,如果矯枉過正,反而等於完全沒有矯正。”

“京營銳卒在,還鬨出了這麼多的亂子來,京營走了,浙江地麵還是我行我素,沒有任何的改變。”

王國光頗為認可的說道:“元輔所言有理,但問題是一頃是不是太少了?這個標準是不是有待商榷?就我所見,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可不少,買通清丈還田的官吏,虛報自己的田畝,或者找人代持,或者乾脆改籍為契,規避政令,徐州煤窯舊事,仍在眼前。”

前徐州知府陳吾尹,明麵上響應了大明皇帝煤鋼專營的政令,實際上,銀子花了出去,這煤窯全都在原來主人手裡掌控,就是換了個牌子,根本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陽奉陰違暗度陳倉非常普遍。

杭州地方就有宗族開始了改籍為契,比如這錢塘趙氏就把地契全都分給了族人,而後立刻從族人手中拿到了租賃契約,這一租賃就是九十九年,兜兜轉轉,這政令就跟沒有推行一樣。

張居正當然清楚,他立刻回答道:“有的時候,出發比結果更重要,我知道你說的這些,但不這麼規定,如何形成普遍的共識?隻有下這種猛藥,才能形成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共識,讓所有人都知道一頃以上不合乎法條,最終還田才能成功。”

“沒有什麼政令,在執行之初就能徹底執行到位,都是水磨的功夫,一點點在實踐之中縫縫補補。”

張居正首先承認了王國光說的問題,真實存在,不是王國光為了贏,危言聳聽。

“暫停一下,諸位,時令瓜果。”朱翊鈞打斷了一下聚談,他揮了揮手讓張宏把道具拿了上來,他就是故意的,作為會議的主持人,朱翊鈞必須要保證會議的風向,他讓人吃瓜果,就是為了防止兩個人吵出真火來。

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真的很容易激動。

一些氣話,就會不過腦子脫口而出,而後因為種種原因,關係惡化。

王國光和張居正三兩句話,都已經吵的有點上頭了。

“朕算是聽出來了,二位都是國朝大臣,都是為了國朝好,為了政令能夠順利推行才能爭吵,這是首要的前提,咱們說好,這今天吵完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不能彼此記恨,都是為了國事,不是為了私利。”朱翊鈞笑著說道:“繼續繼續。”

私利還有和解的可能,反正都是掏空公帑,可這政令之爭,往往會發展到你死我活。

皇帝這麼一打岔,王國光稍微冷靜了些,他剛才差點脫口而出:不要以為你張居正是無所不能的!這好好的還田令失敗了,大明以後再也無可能進行還田了。

急則有失,怒中無智。

“元輔,我的具體想法是,我們可以把一頃變成十頃,而後規定最高的佃租不得超過37.5%,如此一來,政令不會顯得那麼的苛刻,同樣也更容易得到更多的人的認可,元輔啊,你我都很清楚,這些鄉賢縉紳、勢要豪右,他們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真的齊心協力給新政搗亂,恐釀大禍。”王國光喝了口茶,心平氣和的說道。

三七五這個佃租,是王國光長期以來作為帝國賬房先生得到的一個數字,一個佃戶、地主都能接受的數字,這樣一來,讓政令更加容易執行,隻有被普遍認可的政令,才能徹底貫徹下去。

有些話不太方便當著皇帝的麵講出來,他其實在說,大明勢要豪右其實對皇帝為難浙江這群反賊,並不反對。

南衙作為反賊老巢,都不敢火燒行宮,浙江膽子這麼大,已經違反了普遍的默契。

但張居正這一頃的激進政策一出,就鬨得人心慌慌,浙江鬨得再凶,這把火也燒不到南衙勢要豪右的頭上,可是這一旦一頃這麼激進的標準一出,這還田的大火,一定會燒遍大江南北,到時候,事情就會變得異常的麻煩。

“元輔,這新政看起來繁瑣無比,但其成功就八個字,萬夫一力,人心所向,這失敗也是八個字,國失大信,人心啟疑,這一頃政令一出,已經人心啟疑了。”萬士和這個老好人加入了戰場,認可王國光的說法,反對一頃這個嚴苛的標準。

“哎。”張居正歎了口氣,他看著王國光說道:“大司徒所言,我何嘗不知呢,但我還是堅持一頃。”

“你看,這論到這裡,元輔也不說理由,就堅持一頃,你總要說服大臣,然後大臣們一起把這事兒給辦了吧,你這麼固執己見,我不認同。”王國光往椅背上一靠,有點生氣的說道。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爭吵了,張居正明明十分認可他王國光的意見,可就是不同意。

張居正十分的執拗,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聽不進去任何意見的固執。

朱翊鈞眉頭擰成了疙瘩,他立刻明白了問題的症結,張居正這種固執,其實是因為他這個皇帝。

皇帝,張居正精心培養的帝王,是所有新政的核心,而浙江地麵勢要豪右們因為心裡的怨氣,大逆不道,讓張居正由衷的擔心,一旦皇帝真的沒了,新政必然天崩地裂。

他活著的時候,還好說些,他死了,誰來保護皇帝呢?誰來繼續推進新政呢?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不僅僅是國事,還有師生情誼,張居正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台機器。

一頃這個激進的標準,其實是懲戒,是宣威,用更加嚴重的威罰,來保證皇帝的安全,讓世人知道,政治暗殺的後果。

“先生,當初朕開始南巡前,先生跑來說,要不,不南巡了,就在北衙主持大局就好。”朱翊鈞說起了南巡前一天,張居正突然有點反悔,說要不就彆南巡了,待在北衙更安全。

“這件事呢,就以大司徒和大宗伯所言,改一頃為十頃,同時推進三七五減租。”朱翊鈞對著所有人說道:“這個改法,也有講究,一人名下田畝最多一頃,一家一戶最多十頃。”

“大司徒以為呢?”

朱翊鈞給了個折中的辦法,一人一頃這個標準還沒有變,但一戶最多持有十頃田土,除此之外,三七五減租強力推行,推進還田令的進行。

“要不,就一頃,不改了。”王國光聽聞皇帝忽然提到了南巡之前張居正的猶豫,立刻明白了張居正的另外一個目的是警告,理解了張居正的想法後,他突然覺得不改也行。

“還是要把政令推行下去更重要。”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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