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嗤笑一聲,有些不屑一顧的說道:“繞來繞去,還是朝廷開海,耽誤了他們家的生意,正經買賣做不過彆人,就做這種斷頭絕戶的生意,等到被抓了,就怪朝廷不仁不義,他哪怕是做點煙草,而不是煙土生意,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了。”
一個縣最少有兩三個半縣之家的大宗族,仁和也不光是夏氏一個,還有一個蔡氏,這蔡氏是真的造了無妄之災,大火燒了官衙後,蔡氏也鋃鐺入獄,全家落得了個流放爪哇,或者說遷徙到爪哇做士族的待遇。
爪哇那種大鱷魚齜牙咧嘴的地方,誰願意去?
整個浙江家產過了百頃的大宗族,都遭了殃,平叛是這樣的,不分青紅皂白,是一定會殃及無辜的。
皇帝立下了一個月的封鎖時限,在一個月的限期結束前,仁和、杭州、浙江完成了‘平叛’,官道在皇帝聖旨之下,解除
了封禁,浙江迸發出了更大的活力。
朱翊鈞也離開了仁和官衙廢墟,前往了杭州西湖邊上的西湖彆苑。
“葉永昌就革了職,日後若是有缺,再補吧。”朱翊鈞抵達西湖彆苑後,下了一道命令,對仁和知縣做出了最終的處罰,革職,這看起來是處罰,但也算是皇帝的正式表態,一事不二罰,葉永昌不會死,他抓到了夏安傑的那一刻,就有了活下的資格。
這個活命的資格是葉永昌自己爭取到的,當然葉永昌此時革職,官場上也沒有人會再逼他去死,以全忠義之名了。
“臣遵旨。”張居正俯首領命。
“夏安傑送解刳院,夏氏族誅,應氏、費氏、蔡氏族長等人斬首示眾,明正典刑,浙江地麵抓捕的勢要豪右一體遷戶爪哇。”朱翊鈞做出了最後的審判,他履行了承諾,沒有妄殺。
應氏、費氏、蔡氏都是集會中明確表示會刺王殺駕的反賊,而且全都是涉及到了阿片走私。
朱翊鈞在查辦了這些反賊後,也理解了殷正茂為何放開了煙草的管控,專門針對阿片,實在是精力有限,隻能把精力放在影響更加惡劣的阿片之上。
“陛下寬仁。”王崇古作為刑部尚書選擇了領旨辦事,他說陛下寬仁,是真的寬仁,讓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辦,估計浙江地麵得殺的血流成河,血流漂杵,讓天下見識一下什麼叫做天子一怒。
陛下手握強兵,最後也不過是隻誅首惡,其餘都送到了海外開拓,廢物利用。
這是真的寬仁,一共斬首示眾的人才不過八百二十一人,而且這八百二十一人,個個都是證據確鑿的反賊,多數都是因為走私阿片,但凡是家裡隻走私煙草,也就是個流放爪哇,流放規模隻有一萬三千人而已,賤儒再說皇帝暴戾,皇帝拿出《大誥》,這些賤儒就知道改悔了。
“抄沒家產總計八百四十萬六千餘銀。”王國光彙報了下抄家的結果。
“寧波到杭州的運河需要多少銀?”朱翊鈞詢問起了運河的度支。
“三百二十萬銀。”王國光給了個數字,這隻是個大概,但上下浮動不會超過五萬銀。
“剩下五百二十萬銀,浙江地麵再補一點,修一條從杭州到南衙的馳道吧,朕也不稀罕這個銀子,朕嫌臟。”朱翊鈞再次履行了承諾,浙江撈錢浙江花,一厘銀子沒帶走,全都用於修建運河和馳道,激發浙江經濟。
“臣遵旨。”王國光俯首領命。
“浙江地麵比朕想的要好一些,至少比徐州強。”朱翊鈞在仁和縣官衙坐了一個月的時間,發現浙江的情況,要比他想的要好得多,反賊雖然更加膽大包天,但浙江地麵整體情況,還是要比徐州強。
經濟、文化、軍事,都比徐州要強很多很多。
“錢塘路上花似錦,穀雨前後炒茶聲,徐州的窯民賣兒賣女,浙江的茶農豐衣足食。”朱翊鈞比的不是遮奢戶的生活,其實遮奢戶們多數衣食無憂,比的是窮民苦力的生活。
浙江地麵的分配,做得很好,至少那些山上種茶樹的茶農,都能把孩子送到學堂裡上學,這就是讓朱翊鈞非常感慨的地方,徐州的窯民明明更苦,但勞動報酬更低。
僅僅杭州就有一萬兩千戶的茶農,而在淳安,也就是當初海瑞做知縣的地方,就有茶農八千戶,整個浙江茶農超過了八萬戶,而這八萬戶不敢說人人豐衣足食,但絕對稱得上溫飽。
“徐州四任知府挖出的坑實在是太大了。”張居正對陛下的點評非常認可,浙江這兩年雖然政治風波很多,但多數都沒有造成更大規模的社會影響。
“先生以為是什麼造成了這種差異?風土人情嗎?”朱翊鈞有些拿不準的問道。
浙江地麵各色字號的茶莊就有八百多家,但這八百多家並沒有形成一個寡頭,而茶農們居然可以獲得足夠的、公允的勞動報酬,這是讓朱翊鈞感到意外的,是分配做得好。
分配做得好一定是有些事兒做對了,而徐州一定是有些地方做錯了。
“陛下,這個問題,先生可能很難回答,但臣倒是有些答案,陛下,嘉靖中,倭患起,對於浙江百姓而言,我的命可以填戰線,絕不能填萬人坑,這也是海波可平的原因。”戚繼光在浙江時間更長,他對浙江其實很了解。
“朕明白了。”朱翊鈞恍然,然後點頭認可了戚繼光的說法。
嘉靖年間的平倭,真的隻是平定倭患那麼簡單嗎?倭患裡麵的主要力量可是江南的勢要豪右們不滿朝廷對海貿的強加乾涉,平定倭患,不僅僅是平定倭患,也是反抗這幫勢要豪右們窮儘手段的對下朘剝。
這種抵抗最終成功,讓浙江的分配變得更加合理了起來。
浙江九營的嘩變,為何會從羅木營很快擴張到整個九營,就是當初的反抗力量還在,而且這股力量的代表人物,就是戚繼光本人。
分配的合理,從來都是鬥爭出來的。
萬曆十三年七月初三,大明皇帝下榻了西湖彆苑,宣告著浙江刺王殺駕的風波落下了一個帷幕,而禮部尚書萬士和又完成了一篇新的海外番國誌書,呈送給了陛下。
大明當下有三本暢銷書,一本是疑似前內閣首輔李春芳按著嘉靖皇帝的經曆,結合前代傳說話本寫的《西遊記》,另外一本是三十二卷的《永樂大典簡要本》,這就是百科全書,最後一本則是萬士和編纂的《海外番國誌書》。
永樂大典的正本和簡要本賣的都很火爆,而海外番國誌書的火爆則是讓人非常意外的,因為開海譜寫了無數財富神話,讓更多人的目光看向了海洋。
而海外番國誌
書,可以說是了解海外番國情況的最權威的書籍。
朱翊鈞翻動著手中這一卷,而後想了想說道:“這一卷叫印加卷,有點太簡陋了,不如叫《消失的帝國,消散的文明》。”
“陛下,這海外番國支書,還是嚴肅些比較好。”馮保對陛下擅長給書起名字非常了解,可這是誌書,不要為了吸引眼球故意起一些古怪的名字。
標題黨不可取。
朱翊鈞十分肯定的說道:“不,這個名字很嚴肅,帝國為何消失,文明為何消散,這是我們大明需要關注的一個問題,羅馬帝國雖然亡了,但他創造的文明沒有消失,而這個印加文明,切實的消亡了,這是值得警惕的。”
嘉靖十年,西班牙殖民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率領不到兩百人的冒險團,抓捕了印加古國的國王,印加國王擁有四萬人的軍隊,在談判的時候,國王被生擒,而後被處死。
印加古國並沒有就此消亡,抵抗運動持續了將近四十年的時間,直到隆慶六年,最後一任印加國王圖帕克·阿馬魯被捕並且被處死,西班牙殖民者完全占領了印加古國,進行殘忍的殖民統治。
甚至連文明都已經消亡了。
“陛下,按照大宗伯對這個印加古國的研究,他們現在還用的是石器,用黑曜石製作各種武器,陛下,這對大明,好像沒有多少參考意義。”馮保不知道陛下為何對印加古國、印加文明的消亡會如此的重視。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說道:“你覺得他們的運輸工具上為何沒有輪子呢?”
“額,大宗伯說因為沒有牲畜。”馮保看完了這一卷書,對這些問題還是有所了解的。
“不,因為封閉。”朱翊鈞搖頭說道:“朕重視這個文明的消亡,是因為大明差點重蹈覆轍,人類各個文明之間的聯係,遠比想象中的更加緊密,但印加古國與世隔絕,他們沒有和世界有任何的交流,所以才隻能用石器,麵對對方的火器。”
“大宗伯說: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由於缺乏與其他文明的有效交流,較小規模的集體,無法維持現有的文明和技術,會逐漸退化甚至消失,較大規模的集體,也會停滯不前。在印加古國的壁畫上,我們看到了車輪,證明他們曾經發明過車輪。”
“但沒有大規模運用起來。”
“陛下聖明。”馮保再次俯首,他雖然嘴上說的聖明,但還不是特彆在意,這印加文明,馮保確實看不到什麼借鑒之處,這一卷的暢銷,更多的是消費慣性,還有人買去當誌異故事集去看。
“馮大伴,決計不可傲慢。”朱翊鈞吐了口濁氣說道:“你不覺得大明和印加古國在某些地方很像嗎?大明的禁海令,自己把自己關了起來,拒絕了和世界的溝通。”
“停滯不前、退化,最後,消亡。”
朱翊鈞最後一句話說的很慢,但很堅定。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大明是大明,印加古國一群拿石器的家夥,怎麼可能和大明相提並論!大明是天朝上國!”馮保驚慌失措的大聲的說道,作為陛下麵前的紅人,他第一次如此失禮。
大明天朝上國,怎麼可能學了印加古國!
馮保為何這麼激動?因為他對大光明教那一套先知的說辭,是極為相信的,正因為離陛下更近,馮保對陛下就越了解,陛下的很多決策,就像是看穿了曆史長河一樣的深邃。
陛下說的,讓馮保由衷的恐懼。
朱翊鈞不是很在意的說道:“因為有可能,所以你才這麼激動,其實沒什麼,先生說:漢室江山,代有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