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軍兵滅倭和討了個倭女媳婦不矛盾,因為這年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倭女本來就是被抓到大明來渡種,渡種就是生了高大健壯的孩子後帶回倭國,這些倭女,倭人根本不把她們當人,倭女又怎麼會視這些混賬為同族呢?
所以討個倭女媳婦,不是問題,尤其是可以省一大筆的彩禮錢。
彩禮過於昂貴沉重,這個問題,可不是萬曆年間,白銀大量流入竟奢之後才有的,自洪武年間就有了。
洪武五年,奉天承運太祖高皇帝詔曰:古之婚禮,結兩姓之歡,以重人倫。近世以來,專論聘財!習染奢侈,其儀製頒行。務從節儉,以厚風俗,違者論罪如律。
以管得寬、暴力、專製著稱的朱元璋,並沒有通過明正典刑、明刑弼教解決這個問題。
大明水師軍兵,要攢差不多三年的銀子,才能操辦婚事,這還是鬆江水師有工兵營營造了家宅的情況下,若是自己置產,甚至是附籍地方,那要的銀子就更多了。
京營也是差不多的情況,而京營銳卒,水師精銳,已經是大明少有的高收入群體了,一年十八銀的軍餉,冠絕大明,冠絕全球。
而大明一個壯勞力,一年也就不到八兩銀子,這還是在碼頭做工,才有這種收入。
高彩禮這個問題,對於中原王朝而言,都是頑疾一樣的存在,這裡麵的矛盾,非常非常的複雜。
彩禮首先是一個供需問題,大明有著極為廣泛的溺嬰的惡習,就是女孩子生出來,直接溺死,這種惡習可不是朱程理學帶來的,早在先秦的時候,韓非子中就記載了‘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這種習俗在民間廣為流傳,甚至朝廷的成文法,都無法約束。
之所以要溺死女嬰,是因為生女孩子是賠錢的,養,一定會賠錢,即便是各地的善堂也隻收六歲以上的女童,因為孩子長到六歲的時候,就擁有了一定的免疫力,不會經常生病,而且六歲就能看出眉眼來,長得歪瓜裂棗,人牙子都不會要。
這養到六歲對於窮民苦力的家庭而言,已經是一個龐大的支出了,而醫療在任何時代都非常的昂貴,這種昂貴注定了窮民苦力,隻能有選擇的養育,而五六歲就可以到田裡拾麥穗、八九歲就可以放牛,十二三歲就能乾點重體力活的男孩,就成了更好的選擇。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這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裡,女兒出嫁,就是彆人的家人了,大明並沒有太廣泛的冠夫姓的習俗,而且可以和離,比如戚繼光晚年潦倒窘迫,過去的政敵窮追不舍的情況下,為了避免禍及妻子,戚繼光選擇了和正妻王氏和離,在無錢拿藥,窮困中死去。
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些禍國殃民的王八蛋,是不會放過戚繼光,這是討好萬曆皇帝、新首輔的機會。
而且,女兒嫁了人,身份就從家裡的女兒,變成了彆人家裡的兒媳,哪怕是嫁得再好,跟娘家也沒什麼關係了,夫唱婦隨,才是慣例。
種種客觀原因,造成了大明普遍的重男輕女的思維,重男輕女、選擇性的溺嬰和天價彩禮構成了惡性循環,供小於求。
溺女嬰在大明不叫溺嬰而是送養,女嬰會被穩婆帶走,父母是不會親眼目睹女兒的死,而穩婆抱著繈褓並不回家,而是到各地都有的死老孩子溝,把孩子泡在水裡,女兒有健而躍且啼者,穩婆則力捺其首,少頃,兒無聲,將其撈出,埋在死老孩子溝裡。
畸形兒,也是這樣處理。
其實歸根到底還是窮鬨的,虎毒不食子,況且是為人父母,父母舍不得下手,讓穩婆來做,這也是接生穩婆被廣泛歧視的原因之一,下九流,甚至是賤籍才會做三姑六婆。她們殺孩子這事,人人皆知,穩婆做著做著,自己投河自儘的也有不少。
除了供需問題之外,還有一個就是律法問題,女兒嫁了人要遷戶,就是把戶籍遷徙到夫家,這樣就是夫家的人了,這個時候,女兒在夫家過什麼日子,沒人知道,若隻是日子過得不順意也就罷了,若是被打罵,甚至是被殺了,隻要民不告,官不糾。
所以父母往往都會在女兒出嫁的時候,索要一大筆的彩禮,再搭上一大堆的嫁妝,讓女兒帶到夫家,生怕女兒被瞧不起,這樣女兒被人欺負了,也有銀子使,至少可以通風報信,讓父母知曉。
大明出嫁原則上,是有嫁妝的,而且很多。
除了律法問題,還有更嚴重的倫理問題。
成婚這筆天價的彩禮,往往給不到女兒,不是誰家都那麼闊綽,其實就是賣女兒。
這女兒一嫁過去,發現嫁過去的人家,表麵光鮮,負債累累,沒有合理的理由,和離隻能男方提出的年代裡,基本無法離婚,嫁過去也是當牛做馬。
女兒若回家討要,反而被趕出家門,因為沒帶回彩禮,在夫家也受欺負。
這成婚本來就不是兩個孩子你情我願就行,是兩個家庭的事兒,這一來二去的,最後鬨到老死不相往來的比比皆是,這不離也就罷了,這離了,彩禮也是個矛盾的禍根,凶殺案也不少見,所以才有門當戶對這種經驗。
當年大明皇室也遇到了這種問題,門不當戶不對,跟皇帝門當戶對,隻有世襲的武勳,本身就是武勳,又變成皇親國戚,無法無天為禍一方。
最終大明皇室,隻能從平民百姓家裡選擇皇後了,皇後是百姓出身,這嬪妃一個個比一個來頭大,後宮又是不得安寧,鬨出了宣德年間廢後的風波,最後都從民間擇選了。
到了朱翊鈞這個主少國疑的時候,更是麻煩,強悍宰相在朝,這個皇後,跟這個悍相不能有任何的關係,否則就是國朝不寧、禍及整個大明的大風暴。
當年霍光把自己女兒嫁給漢宣帝,漢宣帝故劍情深死活不肯,霍光妻子殺了皇後,強迫漢宣帝娶了自己女兒為皇後,霍光死後,滿門都沒了。
張居正折了個中,從河南陝州,找了個王夭灼出來,家裡沒人了,跟任何人沒啥關係,跟皇帝這個孤家寡人,天生絕配。
彩禮的問題錯綜複雜,其中的矛盾比麻線團還要亂,哪怕是強悍如同明太祖朱元璋、百世一才的張居正,都是束手無策。
影響有嚴重?以浙江溫州為例,在萬曆十五年時候,浙江溫州,十丁之中,八無家室,成婚者亦生育鮮寡,民物漸稀少,四百裡路,無一嬰啼兒鳴,萬物蕭瑟。
“這倭國媳婦真的不跑嗎?”朱翊鈞往前湊了湊身子,低聲說道:“這本來就是渡種的,生了兒子不得抱著兒子跑回倭國去?咱覺得不行,秦老也說了,這大明軍兵攢三年的銀子,也是能討到媳婦的,要咱說,還是娶個大明姑娘穩妥些。”
秦肇一聽黃中興黃公子這個腔調,立刻嗤笑了一聲說道:“你這後生也是一身的腱子肉,一看這一手的老繭,沒少在軍營裡摔打,娶本地媳婦?娶的著嗎?你看看那些個忙前忙後的後生,都是什麼人?外鄉人!在本地人看來,跑到人上海灘討飯來了!”
“在他們看來,我們就是流寇,不知道哪天死了的死丘八,而且水師還有個問題,就是大風大浪做水鬼,你以為都跟你這貴人一樣,那姑娘見了就生撲嗎?”
朱翊鈞聽聞秦肇的揶揄,差點被罵紅溫了,拳頭攥的極緊,張居正都不敢這麼罵他,說他這個皇帝不食人間五穀,不知人間疾苦!作為天上人,朱翊鈞已經非常非常接地氣了,但還是發表了何不食肉糜的言論。
馮保立刻抬起了頭,四處打量,發現沒有中書舍人,才鬆了口氣,這要是記下來,大明笑話集裡,又要加一條了。
秦肇閉著眼,歎了口氣,情緒不高的說道:“你知道當年戚帥在浙江招募義烏兵,練兵之後,出征的時候,見到的最多的是什麼嗎?是和離書!從大麵去看,這些義烏兵都是去打倭寇了,是保家衛國,可是在一家一戶私門看來,生死難料啊。”
“本來許配的親事,也黃了,本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嫁了人,本來舉案齊眉也和離了。”
“哎。”
秦肇之所以痛苦,就是他當年也曾許過一門親事,家裡遭了災,無法成婚,秦肇心一橫就從了軍,在浙江征戰了三年,衣錦回鄉的時候,許配的妻子,都已經抱孩子了,後來受了傷,沒了世俗的欲望,也沒個後人,就認了兩個義子。
戰爭,變數太大了。
“你看這倭女媳婦,看著不可靠,反而最可靠,為何?跑不了啊,這裡是上海縣崇義坊,看到坊牆了沒有?哪個倭人能進得來?況且,她們才不傻,跑?倭國戰亂頻頻,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她們缺根弦才跑回倭國。”秦肇非常肯定的說道。
世界是物質的,倭國那地方,亂的很,大明是天朝上國,能嫁過來已經是潑天的幸運了,況且還是軍兵,高收入人群,甚至連女兒都能讀女校的待遇,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個的好去處。
秦肇說的那個軍兵後生,都是倭女主動的,哪怕做個妾室也願意那種,大約就是潑天的富貴從天而降,倭女把握住了機會。
“那就是說,咱們大明軍兵家屬,能接受這種外來的媳婦咯?”朱翊鈞笑著問道,從長崎總督府舶來的倭女,良家都會和工匠組織聯誼,內部消化,以前軍兵沒有聯誼,是因為朱翊鈞覺得委屈軍兵,但看軍兵討媳婦這麼難,朱翊鈞打算發媳婦。
秦肇嘖嘖稱奇的說道:“能,不過也就這一輩兒了,再往後幾年,恐怕,軍兵就看不上這些外來媳婦了,貴人啊,也不知道咱們天老爺到底怎麼想的,軍兵發全餉也就算了,咱大明軍一百七十多年沒全餉過了,不僅全餉,軍兵妻室也發錢,嘖嘖,真的是變了天。”
“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這種好事的,這六個娃也就是到歲數了,等本地人反應過來,都該搶女婿咯。”
“這一個月半錢銀子,三個兒子三錢銀子,嘖嘖,一個秀才也就這麼點廩米,能不搶嗎?”
朱翊鈞發現發媳婦可以,但也就發幾年,問題其實已經解決了大半,徐邦瑞的建議,走在了前麵。
秦肇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貴人你是不知道,現在想入伍,難得很!個頭、體態、視力都得好,差一點都不行,你使銀子都不行,遴選卡的嚴得很,要是不合格,那是要連坐全營的,軍法可不跟你胡鬨!”
“你合格了,使銀子就行了?不行,還得有門路。”
朱翊鈞愣愣的說道:“現在入伍這麼難的嗎?”
秦肇一看貴公子的神態,恐怕是聯想到了貪腐上,趕緊說道:“這門路,是至少有兩個軍兵介紹,是硬性規定,退伍的也行,這就是保舉,出了問題要連坐的保舉,如果實在是沒有軍兵擔保,舉人也能保舉,可不是知根知底,誰給你保舉啊?”
“歪瓜裂棗的孬種,我都不會保舉,當了逃兵,我這九品官就當到頭了。”
“現在入伍,十選一都選不上,一個缺二十個人等,這京營水師,強就強在這裡,現在營的後生,一個個都比我高一頭了,厲害得很!”
門路不是朱翊鈞想的那種,賄賂來的門路,而是硬性規定的保舉,兩個人做擔保,逃兵、違反軍紀連坐,軍法從來都是這樣,連坐跟吃飯喝水一樣的平常,要不然打起仗來,不可能一條心。
這京營、水師一共就二十萬人,缺一個補一個,一個蘿卜一個坑,坑坑都有人等。
保證兵源等於保證軍隊的戰鬥力,可不就顯得京營水師,打起人來,砍瓜切菜嗎?
“這麼難的嗎?那秦老看,咱這體魄,能進得了京營水師嗎?”朱翊鈞笑著問道。
秦肇哈哈大笑的說道:“你指定行,你這膀子肉,快比得上大帥了,你要去,我給你保舉,但也用不到我,戚帥給你保舉,那更行了,天生的?”
大帥是陳璘,陳璘可是善戰的武將,陳璘能開虎力弓,朱翊鈞也能開,而且能發十矢,但最後一箭,中不了,而且再開虎力弓就要休息幾天,要不然就會拉傷,但李如鬆能十矢皆中,而且次日就可以繼續開弓。
李如鬆敢孤軍深入衝鋒在前當尖刀,是因為實力的強悍,小規模遭遇戰,敵人遠遠的就被射死十幾個,士氣直接就崩了。
“不是,練出來的。”朱翊鈞搖頭,其中辛苦,他知道,沒有天賦隻能下苦功夫。
“了不得!了不得!”秦肇驚駭無比的看著朱翊鈞,豎起了大拇指,不住點頭說道:“你這後生了不得啊,這等毅力,天塌下來,都能扛得住哩!當真是了不得!”
大明皇帝是個很執拗的人,明知道騎射無用,他還是練到了十矢全中,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天賦,就用勤奮補足了部分天賦,因為是大明最大的貴人,這一身的武力,其實也沒啥用處,也就跟駱思恭打架用了。
作為皇帝,操閱軍馬做做樣子就夠了,可朱翊鈞就是想要儘善儘美,從來不喜歡做表麵文章。
秦肇靠在椅背上,看著忙忙碌碌的人群,笑著說道:“過不了幾年,水師還得擴軍,你看吧,鬆江水師一共就三個團營,可是總督府就有四個,一個總督府那麼大的地方,需要腹地水師駐軍維持羈縻,還需要巡視,帝國的海疆在擴張,水師就必須更加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