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每月三號,都要舉行大朝會,這是大明京堂百官最忙的一天。
京堂百官,人人都要參與,這天天不亮,都要起床,但大朝會主要是宣布皇帝與內閣的決定,和大多數的官員,沒有任何的關係,站在皇帝殿外的百官,甚至連皇帝的麵兒都看不到,就隻是在丹陛之下站著,即便是如此,能站在這裡,已經是光宗耀祖之事了。
而萬曆十四年六月三日這天,皇極殿上罕見的吵了一架,百官們聽聞後,也是頗為驚詫,大朝會上吵架,肯定是內閣有了巨大的分歧,但是隨著皇帝親自宣布,張居正俯首領旨,這件事算是結束。
分歧的根源,張居正就是想自己活著的時候,把事情做完,不給皇帝留下一個隱患,李昖留在義州會非常麻煩,要用自己的身後名,換朝鮮王室去死,但王崇古覺得,陛下頗為英明,朝鮮王室就是翻出什麼浪來,大明也可以鎮壓。
王崇古比張居正更信任皇帝陛下,因為張居正和皇帝更加親近。
在張居正眼裡,陛下一直是個已經長大的孩子,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陛下能夠妥善處理政務,但一些罵名,他張居正願意再多擔一點。
但王崇古看來,孩子?也隻有你張居正把陛下當孩子看待了。
王崇古這種奸臣眼裡,陛下比張居正還要可怕,有的時候張居正還講點道理,為了國朝體麵,為了江山社稷做出一點讓步,而陛下則不會在核心問題上,有哪怕一點點讓步。
“陛下,前日,監察禦史李植請命,請朝廷罷萬國城,任由番邦使者、水手在明活動。”萬士和出班俯首說道:“臣複禦史諫言,臣以為不可,理由很是簡單,蠻夷,狼麵獸心。”
監察禦史提出提議,需要六部就會進行回複,而大宗伯管著鴻臚寺,他覺得李植在說混賬話。
萬士和的意思非常明確,放蠻夷入大明,決計不可,除非閹了,蠻夷狼麵獸心這類的話,從三代之上,也就是夏商周就開始說,說了快三千多年了。
這不是老祖宗看不起蠻夷,實在是曆史不斷地證明著這句話的含金量與正確性。
“皆為亡命之徒,放到大明來作甚?那禮部有通事黎牙實,在我大明已經十四年,黎牙實跟朕說,這舶來番夷,各有目的,要麼來傳教、要麼來竊聞大明水文、要麼泛舟行商唯利是圖,萬國城足矣。”朱翊鈞看向了禦史一班,開口說道:“此事已有定論,日後不必再提。”
黎牙實本身就是個紅毛番,他很清楚紅毛番來大明的目的,傳教、竊聞水文地理、逼不得已的隻能老實做生意。
黎牙實認為大明對蠻夷的總結是對的,凡是可以不講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講理。要是講一點理的話,那也是被逼不得已了,肯老老實實的納稅做買賣,那是大明皇帝的水師威震之下,不得不老實。
萬國城的製度很好,把蠻夷關在萬國城中,無事不得出城,才是正理。
朱翊鈞對黎牙實非常欣賞,他前些日子,還親自把說自己虛偽的黎牙實,從北鎮撫司給放出來了。
黎牙實前段時間被緹騎給抓了,說大明皇帝用謙遜掩飾骨子裡的傲氣,多少有點指責皇帝虛偽,被緹騎衙門給關在了北鎮撫司,朱翊鈞去看唐誌翰的時候,把他給放了出來,因為黎牙實說的是實話。
朱翊鈞之所以高看黎牙實一眼,是因為黎牙實是個愛國者。
黎牙實不是愛大明,他是愛西班牙,也忠誠於他的君王費利佩二世,甚至為了化解使者被殺的間隙,不遠萬裡遠渡重洋回到了西班牙馬德裡,和費利佩促膝長談,說明緣由,不讓兩國關係進一步的惡化。
黎牙實回去是冒著生命危險的,旅程本身的危險,出海就是搏命,況且如此遙遠。而黎牙實背誓娶媳婦,回到泰西,沒被裁判所給綁到火刑架上直接一把火燒了,是因為他是大明使者、光明左使。
如果黎牙實連生養他的土地都不愛,這個人早就被皇帝給斬首了,一個蠻夷而已。
利瑪竇來到了大明要傳教,直接被皇帝扔進了道藏之中,伽利略來到大明可以自由活動,是因為他是黎牙實帶來的算學、醫學、天文學的高端人才。
張居正看了一眼李植,陛下說他是個賤儒,果不其然,自己就跳出來了。
“陛下,朝鮮廢除《訓民正音》遭遇到了一些阻力,朝鮮士大夫們對此頗為抗拒。”萬士和再奏聞了一件朝鮮事,事情比想的麻煩。
朱翊鈞眉頭一皺說道:“有人,反對嗎?”
“確有…沒有人反對。”萬士和回答了一半,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訓民正音》就是最大的階級壁壘,是人為設限,朝鮮士大夫反對,想要繼續不做人,既然這些士大夫不是人,那就沒人反對了。
邏輯通。
萬士和與皇帝的奏對很快,等萬士和說完的時候,朝臣們認真的琢磨了這簡短的兩句話,才琢磨明白其中深意,不得不說,帝黨黨魁,還得是得萬士和來做。
朝鮮李成桂殺君篡位,有一點大宋的元素,而朝鮮還有太多的大明元素,中和了大宋的武德不夠充沛的問題,但李昖在任這段時間,朝鮮重文輕武的厲害,變成了這般廢物。
除了大宋、大明元素之外,朝鮮最多的就是大元元素,即四等人製度。
朝鮮有四等人,兩班、中人、常民、賤民。
第一等人自然是文武兩班,文武兩班是有世襲田土的,科田和功臣田,是實土分封。
朝鮮雖然有科舉,但兩班弟子是通過訓民正音進行漢彥分流,完全把持科舉,再通過姻親、恩蔭實質上保證了兩班的世襲罔替。
通過‘庶孽禁錮法’,保證兩班弟子手中的權力不會被同族分流,朝鮮的國王試圖進行朝鮮推恩令,但最終沒能成功,這庶孽禁錮法,防的就是推恩。
庶孽禁錮法是朝鮮典型的從母法風俗,就是母親尊貴則孩子尊貴,母親卑賤,則孩子卑賤,有點像後世的嫡庶神教,妻子生的兒子,是嫡,妾室生的兒子是庶子,而外室生的是孽,非正妻所出為庶孽。
庶孽禁錮,就是庶子、孽子嚴厲禁止繼承兩班官位,隻有嫡出可以繼承。
之所以會有庶孽禁錮法這種法條,完全是因為兩班弟子,需要姻親來保證文武兩班的世襲罔替,娘家勢力大,怎麼可能讓你庶孽拿到官位。
而庶孽構成了朝鮮第二等人,中人,不繼承官位,沒有兩班待遇,隻能從事通事、醫官、吏員等,隨著時間的流逝,中人完完全全占據了富商巨賈、鄉賢縉紳、吏員這個階級。
兩班弟子,嫡子牢牢掌控權力,而放出去的庶子、孽子,就開始靠著吏員的身份,不斷篡奪社會資源。
大明除非四十歲無子,否則不得納妾,這是大明律的明確規定,這種規定造成了大明實際上不承認妾生子、外室子的合法身份,他們回家隻能以義子的身份存在,和家丁們一個待遇,都是義子。
但朝鮮是非常明確的一妻多妾,妻妾分明製度,導致了大量的妾室子,可以堂而皇之的以家族的名義活動。
兩班弟子、中人,不斷地進行圈占、兼並,掌握了朝鮮絕大多數的生產資料,導致大量的常民,因為失去土地,隻能向賤民滑落。
而花郎這個特殊的群體,就是兩班弟子、中人豢養的走狗鷹犬。
成均館類似於大明的國子監,是朝鮮最高學府,其弟子也多是兩班弟子,隻有少數特彆有天賦的人才會被收入其中。
所以,在大明皇帝、朝堂明公看來,朝鮮阻礙廢除《訓民正音》的士大夫,就不是人。
這也是張居正擔心的地方,朝鮮廢王李昖隻要還在義州,就有蹦躂的機會,這些兩班弟子們決計不會善罷甘休,任由大明剝奪他們的統治地位。
而朱翊鈞給出的辦法很簡單,開除人籍,殺!
朝鮮不是所謂的小中華,他真的不配。
因為從政治製度上去看,朝鮮是典型的分封封建製度,而大明的主體製度是郡縣製,稍微有點分封製,比如雲南黔國公府、呂宋泗水侯府、舊港鷹揚侯府,哪怕這稍微一點的分封製,名義上,仍然是郡縣製。
彆說武勳,連大明的王爺們都沒有實土分封,而大明的文官主要來源於科舉,像張居正這種腿上泥都沒洗乾淨的軍戶出身,占據了超過三成,萬曆十四年已經達到了四成。
“臣有本啟奏。”戶部尚書王國光站了出來,俯首說道:“韓非子有雲:凡治天下,必因人情,法非從天下、非從地出,發於人間,合乎人心而已。陛下,臣請命修稅法,建法立製著書定律,審治刑賞必明經紀;陳義設法斷事以理。”
“善,成國公朱應楨為監修官,王次輔為總裁、陸侍郎為副總裁,編修稅法,附大明會典。”朱翊鈞點頭認可了戶部所請。
大明稅法本身就有點亂,有點亂的同時,再加上鬆江府、浙江的一條鞭法推行,就顯得更亂,而且沒有成文法,很多事情,地方衙門都是隨心所欲,隨意而為,因為法無禁止即可為。
大明需要一部符合現在世勢的稅法,來明確稅目、確定市舶司督餉館實物抽分、利得稅、稽稅有司職能、海外總督府、開拓之地稅法等等,這本成文法典,是萬曆維新大思辯的結果,修起來肯定很難,但修出來,對大明有極大的指導意義。
對於稅法修訂,大明文武官員、勢要豪右、鄉賢縉紳,都是雙腳雙腿讚同!
隸屬於南北鎮撫司的稽稅院,是緹騎稽稅,權力大到地方衙門,根本無法抗衡,陛下對稽稅事極為上心,事必躬親的詢問,緹騎不敢作惡,也不管那麼多事,隻管稽稅,要不然,這稽稅院早就鬨的怨聲載道了。
現在陛下肯管、願意管、管得住,那要是陛下不想管了,或者煩了,直接放開稽稅院的韁繩,會變成什麼樣?
而且這稽稅院規模不斷擴大,完全指望皇帝英明,就實在太為難陛下了,所以一套行之有效能夠約束稽稅院的成文法,就非常有必要了。
法家從來不是要把皇權關在籠子裡,法家更強調帝王獨斷。
韓非子·揚權曰:道無雙,故曰一,君王就是人間的一,君王就是要操作一切的權勢;
管子·法法曰:凡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人君失勢則臣製之矣,故君臣之易位,勢在下也;大意就是說,君王必須要掌握一切權勢,一旦失去了權勢,就不是君主了。
而且法家還認為,君王不僅要掌控所有權勢,不僅要在政治中支配一切,還要控製人們的生計和思想,要讓人們覺得,陛下的恩情啊,還不完,根本還不完,萬民連說話的語氣、腔調都要崇敬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