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放下了茶盞,斟酌了一番說道:“楊太宰乃是碩德之臣,太宰亦與某為忘年之契,陳洪所供手書,到底何人所作,想來楊太宰自然清楚,否則也不會來我這全楚會館了。”
楊博卻頗為確信的說道:“馮保那個太監,不見得能看得出來。”
馮保很聰明,但還是不夠聰明,這真真假假,彎彎繞繞,隆慶皇帝大行之後,大明文官和馮保為首的宦官已經過了幾招,馮保不足為慮。
張居正則搖頭說道:“萬一看出來了呢?”
張居正才不管馮保到底能不能看出來,他在拒絕,拒絕楊博沆瀣一氣蛇鼠一窩的招攬,拒絕楊博提出的蕭規曹隨,拒絕奪去司禮監之權,拒絕文臣僭越神器。
高拱奪司禮監之權的蕭規,張居正不打算曹隨,皇帝的年齡太小了,皇威不振,根本無法對抗文臣,要是司禮監再被奪了權,這條凶犬的獠牙再被敲掉,大明國將不國。
張居正深諳大明國家之製,這個製度設計之初,就是離了皇帝根本玩不轉。
楊博沉默了許久,大拇指無意識的搓動著食指中節,開口說道:“兩宋之時,黨錮盈天,為了祖宗之法還是革故鼎新,鬥的你死我活,最後把半壁江山拱手讓給了金人,才算消停了下來。”
張居正笑了笑,立刻回答道:“我明白楊太宰之意,黨錮盈天亡國之兆,不如讓緹騎們先查著,查到了證據,就辦,查不到證據,就不辦,我與高拱素無仇怨,何來黨錮之說?咱們以事實說話,楊太宰以為如何?”
楊博搖頭說道:“緹騎受東廠督主節製,馮保授意緹帥偽造幾份證據罷了,用不了幾天,這案子就得辦成鐵案,這罪名就扣在了高拱的頭上,前日是嚴嵩、昨日是徐階,今日是高拱,明日就是你張江陵了。”
“馮保辦事不力,讓歹人進了宮,本就死罪,現在如此狷囂猖狂,我們應當稟明太後、陛下,將他鏟除才是。”
晉黨想要做什麼?晉黨想要馮保的命。
敲掉李太後、馮保、張居正這個鐵三角中,最薄弱的這一環。
這個政治同盟,看起來牢不可破,在大事上,同進退,很容易傷害到晉黨的核心利益。
但馮保在刺王殺駕案後,還是出現在了文華殿,參加廷議,此時就應該立刻止損停止,繼續下去,對晉黨極為不利。
張居正剛要說話,楊博伸手,又開口說道:“白圭啊,我老了,常年鎮守邊方,舊傷累累,近日舊疾多發,大限將至,我若是走了,也就走了,可是咱們大明江河日下,當年被太祖十三北伐蒙古,成祖文皇帝五伐漠北,北虜望風遠遁千裡不敢窺探,今日居然要和北虜媾和。”
“不提大家說小家,你也看到了,葛守禮為人憨直,王崇古易怒,王國光慎獨,張四維…蛇鼠兩端、不為人臣也,若是我走了,你這全楚會館和我那全晉會館,合為一處,豈不美哉?”
“皆時,你想施政,何須千方百計?”
楊博扔出了招攬的條件,在他死後,晉黨黨魁可以讓給張居正,晉楚合流,到那時,彆說心中抱負,就是王莽之事,也未嘗不可。
宮裡不過是孤兒寡母罷了,馮保不過是一條稍微有點壯的狗,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敲不掉馮保,就挖張居正,將張居正變成同路人,馮保和李太後,就隻能管管宮裡的事兒了。
至於小皇帝?十歲的小皇帝罷了。
張居正看著楊博搖頭說道:“我心沒那麼大,全楚會館足夠大了,我不是山西人,楊太宰錯愛。”
“我還有個未出閣的女兒,今年年芳二十,待字閨中,貌美,許給白圭,白圭也是我山西的女婿了不是?”楊博似乎是早就想到了張居正會這麼說,楊博並沒有未出閣的女兒,不過他的家人很多,從中挑選一個立為嫡出即可。
沒有女兒,不能創造一個女兒出來嗎?
姻親是一種親朋關係,主要是為了這層關係。
張居正也結黨,但是他的結黨既沒有明顯的地域性,也沒有姻親。
楊博才不管首輔是高拱還是張居正,隻要支持晉黨,就是好首輔,高拱還是河南人呢,不照樣和王崇古穿一條褲子?
條件如此豐厚,張居正仍然不為所動說道:“楊太宰這話說遠了,咱們還是說回王章龍的案子吧。”
張居正拒絕了,他為官二十六載,確切的知道,接受了楊博的條件,就隻能和晉黨同流合汙,給晉黨讓利。
施政抱負?皆妄言。
這已經不是楊博第一次拉攏張居正了,自從去年六月高拱倒了之後,楊博一直在拉攏他。
楊博是真心實意的,提出的條件,一次比一次恩厚,但是張居正多少有些不識抬舉。
楊博看著油鹽不進的張居正,才開口說道:“考成法,我可以讓步。”
終於切到了正題,投降就投降,不拿出點核心利益來交換,就想息事寧人?
張居正稍微掂量了下搖頭說道:“還是讓緹騎明日去趟新鄭,把高拱傳到京城,問問清楚比較合適,高閣老美譽,不可輕汙。”
追殺高拱,等於追殺高拱提攜的晉黨,這點利益,不夠。
楊博站起身來,看著張居正才歎了口氣說道:“京師先行考成法之事,此事事畢,我會致仕歸籍,人老了,就該走了,一直待在朝中,人厭狗嫌不討喜。”
“吏部之事,仰賴白圭了。”
張居正終於意動,站起身來說道:“讓我想想,明天再給楊太宰答複。”
楊博走到了門口,站定看著麵前不到五十的張居正,極為誠懇的說道:“白圭啊,我真的病了,也老了,就和咱大明日暮西山一樣,半截身子埋到土裡了,這全晉會館,白圭要不就接了去?”
“送楊太宰。”張居正不答話隻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