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議吵吵鬨鬨,但在張居正的主持下,大多數都有一個比較不錯的結果,處置極為迅速,一直卡著的考成法,在楊博鬆口表達了自己讚同的意見之後,考成法暫在京師施行,而不是一下子推向全國。
一個政令拍腦門決定,那不是一個成熟的明公該做的事兒,運行過程中不斷的總結經驗教訓,再推向全國,才是應有之義。
朱翊鈞得到了新教材《帝鑒圖說》,這裡麵都是張居正編寫的曆代君王的故事,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百一十七章,但是每一個都寓意深刻。
“臣等告退。”廷議在吵鬨之聲中結束,伺候皇帝讀書的人,開始入場。
馮保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臣昨天聽說陛下要親事農桑,困難重重,一時心急,就把這事告訴了元輔,讓他幫忙想想辦法,畢竟是外廷的事兒,臣不好多嘴。”
“嗯,你今天講的不錯,繼續保持。”朱翊鈞合上了《四書直解》看著馮保,頗為滿意的點頭說道。
馮保聽誰說的?聽乾清宮張宏安排的宮婢說的。馮保又是怎麼把話傳到了宮外?馮保讓義子徐爵去的。
張宏早上上殿前已經通稟了。
內外各有目的,通力合作,促成此事。
“陛下謬讚,謬讚,臣就是仗著陛下皇威,才能凶他們兩句罷了。”馮保臉上笑開了花,趕忙說道,皇帝一句表揚,他在宮裡的地位就穩定一分。
皇帝終究會長大的。
朱翊鈞沒有怪罪馮保向外麵透露消息,什麼能透露,什麼不能透露,作為宮裡的大璫,馮保應該明白其中的尺度。
宮裡和宮外一點消息不通,那容易出現誤會,宮裡和宮外消息互通有無,那皇帝就極其危險了。
至於如何有效的、合理的、有目的、在恰當時間、將某些機密消息摻和一些假情報泄露出去,這是一門很考究老祖宗功力的本事。
泄密這種事,本身就是一種手段。
朱翊鈞非常佩服馮保的就是馮保這《氣人經》的水平,張宏那個性子,怕是很難學的來。
馮保長鬆了口氣,端著手笑容滿麵,陛下誇了,而且沒怪罪他傳消息,這都證明,他這個位置能穩當一些了。
“元輔先生大才。”朱翊鈞在看書,也在聽政,張居正的處置,遊刃有餘。
“謝陛下誇讚。”張居正頗為傲氣的接受了這份讚譽,他的才氣和賢能對得起陛下的稱讚。
傳道解惑開始,仍然是論語,仍然是聖賢書,但是張居正總覺得小皇帝的理解,有些古怪,聖賢書都被皇帝注解的麵目全非了。
孔子真的是那個意思嗎?
給小皇帝講筵,甚至讓張居正產生了一種坐而論道的感覺,但是小皇帝的所有注解,都是在一問一答之後形成的,是張居正自己說出來的,似乎本應如此。
張居正開口說道:“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諂:卑屈。驕:矜肆驕縱。可,是可以,但還沒有到極致。”
“子貢問夫子:貧窮卻不諂媚,富有卻不驕慢,怎麼樣呢?孔子說:“可以。但是還比不上貧窮而能樂道,富有而能好禮的人。”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問道:“元輔先生何解?”
張居正回答道:“常人貧苦時,卻無卑躬屈膝之意,富貴時,卻沒有矜肆驕縱之心,這已經極為難得了。”
“若是能做到貧困苦寒,還以追求聖賢之道為樂,富有顯貴,仍然在追求禮法,那便遠超常人了。夫子如此回答子貢,是勉勵他,追求還沒達到的境界。”
“謂曰:貧賤不諂,富貴不驕;居貧向道,富而好禮。”
“如此。”朱翊鈞頗為確切的點頭問道:“元輔,朕有疑惑。”
“若是一人處於貧困之中,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行路時,路上的礫石磨破腳掌,此時有人說,跪下磕頭,就有飯吃,就有衣服穿,就有鞋子阻攔礫石之痛,元輔教朕,此人如何不跪?”
張居正眉頭緊蹙,眼前閃過了許多的畫麵,說道:“不能,所以才要居貧向道。”
朱翊鈞疑惑的問道:“既然要跪,諂媚卑屈,就做不到貧賤不諂,更無法追求聖賢之道。”
“然也。”張居正回答道。
朱翊鈞繼續問道:“若是一人,處於富貴之中,打傷了卑賤,一拳三文錢,十拳五十文,打死人一兩銀子,甚至一兩銀子都不用,打死人都無人懲罰,有人替他善後遮掩,作惡卻不自知,元輔教朕,此人如何不矜肆?”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才俯首說道:“不能。所以才要富而好禮。”
朱翊鈞搖頭說道:“既然矜肆驕縱,就做不到富而不驕,更彆說富而好禮了。”
“然也。”張居正回答道。
君臣的這番奏對,讓文華殿內陷入了安靜之中,聖賢書讀到這裡的時候,似乎出現了一些無法解釋的現象,皇帝在問,張居正這種大才,似乎無法用聖人訓來解釋了。
朱翊鈞問的是什麼?
小善人打了傭奴一拳,扔下三文銅錢,傭奴都會感恩戴德。
自那以後,小善人就知道打人隻要三文,打十拳加點錢,殺了人,也不用怕,有人幫忙遮掩,在小善人的眼裡,作惡根本就不是作惡,那人還是人嗎?
不是。
人在小善人的眼裡,就變成了一個物件。
人都是物件了,那還提什麼矜肆驕縱,富而好學呢?
朱翊鈞感慨萬千的說道:“如果貧窮困苦不改變,終究會諂媚卑屈,如果富有顯貴,不加約束,必然會矜肆驕縱,日久之後,世風日下,禮樂崩壞。”
“謂曰:…”朱翊鈞拿起了鉛筆,寫了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