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是個典型的清流,他的言辭之激烈,足以青史留名,以致於海瑞本身的政務能力,不像他清名那般聞名遐邇。
海瑞是個肯俯下身子自己去找答案的人,是個有德,肯低下頭、彎下腰、腳踏實地的踐行自己所知所行的人,同樣,海瑞是個剛正不阿的人。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張誠不該做決定抽分洋船,但是的確要抽分,所以,不對但是沒錯。
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出自——《孟子·離婁章句上
權,是秤砣,就是秤量物之輕重的砝碼,故人之處事,秤量道理以合於中,叫作權。
淳於髡是個齊國的辨士,見到了孟子,就問孟子:男女授受不親,以物相取與,不得親手交接,這真的是禮嗎?
孟子說:這的確是禮。
淳於髡就問:若是嫂子溺水了,小叔子應該伸出援手救人,還是應該拘泥於禮法,坐視不管?
孟子答道:嫂溺不援,是豺狼,男女授受不親是禮法,嫂溺援之以手,是事急從權宜。
朱翊鈞還真知道這個典故,張居正這個帝師是極為合格的,他擅長引經據典,在討論禮法的時候,張居正已經說過這件事。
海瑞繼續說道:“天下之事,有常有變;君子治人者處事,有經有權。”
“嫂溺,授受不親,是禮之常經;援之以手,則是事之變權。今日洋船到月港,中官不得乾政,是禮之常經;都餉館都餉,則是事之變權。”
“揆度於輕重緩急之間,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禮而不知有權,則所成小、所失大,張誠之舉,識時通變也。”
海瑞說完,就有些忐忑,他是有些怕皇帝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知道有禮法,而不知道有權宜,那是死板教條,這樣做事,得到的少,失去的多。
畢竟月台之上,隻是一個帶著陽光開朗笑容的十歲人主,海瑞生怕自己文縐縐的皇帝聽不懂。
“海總憲,這朝廷應不應該設卡抽稅?”朱翊鈞笑著問道。
海瑞十分肯定的說道:“應該,朝廷沒錢沒糧,用什麼供養軍士,安定邊方,讓百姓安居樂業?用什麼讓天下寒士認字讀書,知禮法?用什麼養才儲望?又用什麼供養百官,牧守四方呢?”
海瑞剛才文縐縐的那大段的話,是對著葛守禮開炮,所以說的咬文嚼字,但是對著十歲人主,海瑞儘量用十歲人主能聽得懂的話來講。
海瑞認為朝廷應該收稅,尤其是對於那些個導致了朝廷稅基萎縮的縉紳,比如徐階這種半華亭的家夥,就應該重拳出擊,海瑞是因為魚肉縉紳徐階被彈劾致仕的。
現在,他海瑞回來了!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所以朝廷抽分洋船,是合乎禮法的,或者說是合乎天理,人心之正的。”
“張誠、羅拱辰等決定抽分洋舶,是因為事情急切,所以才做了臨時的決定,畢竟這涉及到了日後都餉館是不是繼續都餉的大事。”
“不應該就是不應該,所以要責罰他們;但是他們做的沒錯,維護了禮法,也要獎賞他們,海總憲是這個意思嗎?”
陛下這段話的邏輯極為完整,說明陛下真的聽懂了他海瑞剛才到底在說些什麼,這讓海瑞格外的振奮,相繼經曆了嘉靖、隆慶兩代神隱君王的海瑞,看陛下,似乎是看到了初升的太陽,大耀東方。
海瑞趕忙說道:“慶賞威罰,功勞是功勞,過錯是過錯,理應如此。”
“海總憲以為如何處置為宜?”朱翊鈞笑著問道。
海瑞想了想說道:“理當罰俸降級,罰俸半年,降三級;理當恩賞,錄其功以待升任機要之處,為國任事,為陛下前驅。”
罰了,但是也要記錄他們的功勞,擇機勝任機要之處,這是獎賞。
“葛總憲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彈劾張誠、羅拱辰的葛守禮,海瑞這個處置,葛總憲滿意不滿意?若是不滿意,葛總憲,打算怎麼做呢?
葛守禮思慮了片刻,無奈的說道:“臣以為,並無不可。”
葛守禮選擇了投降,海瑞這話說的,讓葛守禮怎麼反駁,繼續咬緊了閹黨禍國殃民,與民爭利這件事?
可是戶部不跟著葛守禮一起彈劾閹黨,葛守禮獨木難支。
戶部當然不跟,落袋為安,戶部窮的都要當褲子了,這什麼責任都沒擔,撈了一大筆銀子,不閉嘴關起門來笑,還要彈劾張誠?
彆人大約能做出來,但是王國光做不出來。
“元輔先生和楊太宰以為呢?”朱翊鈞又看向了張居正和楊博,問問他們的意見,若是不同意就早點說,彆以後再拿這件事嚼舌頭根兒。
“臣等並無異議。”張居正和楊博互相看了看,沒有發表不同意見。
朱翊鈞點頭說道:“常與變,經與權,原不相離,本為一體。禮有常經,如秤稈之有星,銖兩各彆;權無定主,如畫一之較物,輕重適平。”
“二者交相為用,識時通變之理,方為君子處事之道。”
“那就依元輔先生、海總憲所議。”朱翊鈞看無人反對,便選擇了海瑞的決定。
海瑞聽完了皇帝這一通總結,驚駭的看著十歲人主,這是什麼話?這是個十歲孩子能說出的話嗎?又看著穩穩的坐在左邊第一位置的張居正,這張居正到底是怎麼教出這等人君的?
張居正當老師這麼厲害的嗎!
“陛下聖明。”張居正俯首說道,他看著海瑞一臉震驚的表情,帶著笑意。
這才哪到哪?讓海剛峰驚訝的事兒還很多。
“陛下,臣有本啟奏!”海瑞並未歸位就坐,直接繞開了內閣首輔張居正,對著月台上的皇帝俯首說道:“陛下,臣請徹查徐階侵占良田二十四萬畝,祖宗定黃冊魚鱗冊,收天下資財以安天下,朝廷槁稅,乃是禮之常經,徐階侵占田畝,此案若不追究,政鬆國弱綱紀冥墮,徐階若不還田,國家財用大虧無用,天下失道!”
二十七位廷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果然如此。
海瑞還是那個剛正不阿的海瑞,他這個人眼裡揉不得沙子,徐階的案子,到現在,徐階都沒還田,這件事,不算完!
當國首輔、帝師張居正,那是徐階的學生,海剛峰說這番話,有沒有考慮過張居正的麵子!
海瑞回朝是朝中狗鬥,其實說到底,還是皇帝為了不讓科道言官附和晉黨一眾,對譚綸連章彈劾做出的妥協,譚綸被彈劾是他背棄了晉黨,投效了張黨。
現在海瑞回朝第一天廷議,立刻就上奏說要繼續追查當年未儘之事,徐階的學生張居正、陸樹聲還在朝堂上坐著,海瑞真的是一點麵子不給。
陸樹聲立刻站了起來說道:“海總憲,朝廷優老之德,行其私耶?”
“彼時奸臣嚴嵩父子當朝,朝中臣子多依順奸佞,不敢仗義執言,是何人諍諫,將嚴嵩譴黜、將嚴世藩定罪?”
“世廟哀衝太子、莊敬太子相繼夭折,主上不再立太子,建儲乃國之大典,聖意欲遲遲,亦無人敢不敢顯諫,又是誰負物望,膺主眷,從龍有功?”
“徐公更是一掃嘉靖年間積弊,方有今日之成效。”
“徐公隻是稍涉偏差,爾如此苛責,隻為了那些許清名,枉顧朝廷優老之德,追擊徐公,又置陛下於何等境地!”
陸樹聲駁斥了海瑞,而且把徐階的功勞依次擺了出來,倒嚴嵩嚴世藩等一眾嚴黨、嘉靖皇帝兩個太子相繼夭折,嘉靖皇帝不再立太子,一直到最後病逝那天,才確定了裕王登基的遺詔。
而裕王登基的遺詔,正是徐階寫的!
海瑞斜著眼睛看了一眼陸樹聲,嗤笑一聲說道:“可笑。”
“你!”陸樹聲完全沒想到隻得到了兩個字,可笑,那種輕蔑和不屑一顧,像極了張居正平日裡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笑話一樣。
楊博則是一言不發,讓葛守禮稍安勿躁,海瑞回朝肯定要追擊這個案子,這個大家都想到了。
海瑞看著皇帝陛下,十分確信的說道:“陸尚書,嚴世藩濁亂朝政,盜弄威福,磬國帑,竭民膏,終嘗惡果,嚴黨為何倒台?嚴嵩老矣,嚴世藩克扣給裕王府的歲賜,先帝輸送嚴世藩一千五百銀!嚴世藩才肯補發歲賜!”
“此事被世廟主上知曉,主上睿識英斷,譴黜嚴世藩,方才倒嚴。”
“再論這從龍之功,哀衝太子、莊敬太子薨、五、六、七、八龍子皆生未逾歲殤,嘉靖四十四年,景王薨,世廟主上八子,僅剩下一個先帝,等到世廟主上龍馭上賓之時,世廟主上有選擇嗎?陸尚書,伱還敢提起此事?”
“陸尚書,咱大明皇宮是什麼凶煞之地,龍生八子,僅剩先帝哉?”
“爾等真是貪天之功!”
海瑞的話罵的是陸樹聲,卻是對小皇帝說的,陛下一定要警惕他們才是。
海瑞在治安疏中,提到過皇帝和臣子的關係,在他看來,嘉靖皇帝一意玄修,當然有問題,但是臣子們就沒有問題了嗎?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內外臣工之所知也。
皇帝有問題,臣子也有問題,而且最後鬨到嘉靖皇帝大行那一天,嘉靖皇帝隻有裕王一個選擇了。
海瑞這話一出,整個文華殿內,都是一片靜悄悄,還有人小心的打量著台上的小皇帝。
有些話題是不能碰的,世廟五六七八皇子,剛出生沒滿周歲就殤了,到了嘉靖四十四年,也就隻剩下了一個裕王,這個話題是決計不能碰的,但是海瑞就是要碰!
海瑞看著陸樹聲,稍加惆悵,略顯惆悵的說道:“再說這優老之德,嚴嵩寄食於墓舍,既無棺木下葬,更無悼念之人,這何來優老之德?”
“嚴嵩乃是奸臣,怎能與徐公相提並論!”陸樹聲一聽海瑞居然把嚴嵩和徐階相比較,立刻有點急了,此話一出,陸樹聲立刻有些懊惱,上了海瑞的當。
海瑞根本不是同情嚴嵩下場,而是要把徐階和嚴嵩相提並論,都以奸臣論之,顯然陸樹聲說出來的時候,已經落入了海瑞的圈套之中。
海瑞嗤笑一聲說道:“嚴嵩是奸臣,徐階不是嗎?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
“嚴嵩貪腐钜萬,徐階就沒有貪腐了嗎?誆騙延誤轉運顏料銀、攬侵起解錢糧,曆曆有據!”
“嚴嵩兒子修大殿,徐階兒子就沒修大殿了嗎?永壽宮現在還有碑文,乃是徐璠督大工營建。”
“徐階侵占田畝也是假的?華亭一縣、鬆江半府膏腴皆姓徐,田契案卷曆曆在目!”
“徐階與朱堂等豪商經營布莊是假的嗎?到現在京師,還有他們徐家的布莊。”
“鬆江府多棉田,徐階竭澤搜刮民膏,縱家奴低價收棉,百姓苦不堪言,乃是我在鬆江府治水時親眼所見!”
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這是海瑞在《治安疏裡的原話。
朱翊鈞反複研讀過好多次海瑞的治安疏,這話怎麼看,都不像是好話:嚴嵩被罷免之後,徐階當國,也就和嚴嵩未做宰相之前一樣,不是什麼好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