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站起來的時候,推開了葛守禮要扶他的手,一步一步的退到了門前,又作了一個長揖,才離開了文華殿。
走出文華殿的楊博,麵色是極為複雜的,還帶著幾分輕鬆。
能夠全身而退,讓楊博格外的慶幸,人老了,就求一點史書上的名聲,晉黨日後如何作妖,都跟他楊博沒有關係了。
楊博走的時候,朱翊鈞還跟楊博告彆,謝楊博這麼多年為國奔波,但是輪到了陸樹聲離開時,小皇帝連開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任由陸樹聲自己離開。
陸樹聲隻好跪地五拜三叩首,而後一步步的退出了文華殿。
張翰和萬士和入殿,三呼萬歲,跪在地上。
“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國,洗心滌慮,用心辦事便是,二位明公免禮。”朱翊鈞揮了揮小手,示意張翰和萬士和入座廷議便是。
“兵科給事中張楚城仍劾王崇古養寇自重,弛防徇敵。”張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這是昨天晚上說好的事兒,王崇古回宣大繼續做總督兵務、俞大猷入京領斧鉞,換譚綸總督京營和張四維回朝。
張楚城,荊州府江陵人,和張居正張江陵是同鄉,也是進攻晉黨的急先鋒,張四維輸賄給高拱,風波已經平息,但是張楚城咬著不放,非要彈劾到張四維罷休,才肯終止。
而彈劾王崇古的兩封奏疏,也是由張楚城發動的。
所以李樂根本沒必要怕晉黨,晉黨更害怕張居正的報複。
“臣請陛下明鑒,此事五月的時候,已經廷議過一次了。”王崇古站起來,對著月台上的小皇帝行禮。
王崇古出爾反爾!
和楊博的灑脫完全不同!
朱翊鈞差點沒忍住自己的笑容,外甥果然隻是外甥,哪有自己的官位重要?
遊七昨天晚上通過徐爵,已經把朝中重大人事變動的消息傳到了宮裡,李太後並不覺得張翰和萬士和會強過楊博和陸樹聲,可是楊博真的老了,已經有些不知事,最終同意了人事變動。
王崇古這就是典型的不甘心,這好不容易從宣大來到了京師,以太子少保的身份,總督京營兵務,現在讓他回去,他不肯回去!
朱翊鈞忍住了笑容,說道:“王少保起來說話。”
葛守禮看事情超出了掌控,站起身來說道:“陛下,宣府大同閱視鼎建,消息一出,非議不斷,京中內外震驚不已,馬芳、麻貴等人被罷免,內外皆有代人受過之語,臣懇請陛下明鑒。”
葛守禮作為新黨魁,怎麼可能允許說好的事兒,王崇古不履行呢?直接發動了黨內傾軋,打出了一張內外非議不斷的震驚牌。
海瑞則是站了起來,頗為疑惑的說道:“陛下,臣剛回京,不知前事,馬芳、麻貴隻是將領,這鼎建大工,皆由總督督辦,怎麼將領受了罰,殺敵立功的官職被罷免了,這總督卻能置身事外?臣久在鄉野,不知朝廷的規矩,京營茲事體大,但是王少保,繼續領著總督京營的差事,臣以為不宜。”
海瑞打出了一張,我雖然不懂,但是大為震撼,朝廷難道都是這種規矩嗎?打出了一張追擊牌。
戶部尚書王國光頗為感慨的說道:“陛下,這長城鼎建這個窟窿,閱視侍郎吳百朋請命前往宣大閱視,到時候有多少虧空,這筆賬,也要算一算的。”
王國光守著空空如也的國帑,張誠帶回來的銀子,是一大筆的進項,但是絕對填不滿宣大長城鼎建的大窟窿,他打出了一張虧空牌。
譚綸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自景泰以來,兵部尚書督領京營,乃是祖宗成法,還請陛下明鑒。”
這涉及到了譚綸總督京營兵務的權力,譚綸當然要爭,他打出了一張祖宗成法的牌。
“元輔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臣以為任命王崇古回宣大總督,把長城鼎建的這個窟窿堵上,戴罪立功為宜。”張居正說出了自己的處置,這也是他在浮票上的意見,窟窿真實存在,怎麼吃下去的就怎麼吐出來。
晉黨有本事就造反,把閱視鼎建的吳百朋、李樂、張鯨等一眾,直接給殺了,把事情徹底鬨大!
晉黨的實力在幾番朝堂狗鬥之下,已經大幅削弱,尤其是大同總兵和十個參將被罷免,晉黨真的要造反,邊軍真的會跟著起事?
朱翊鈞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牆倒眾人推,張居正死後,他的新政,大抵就是在這種群情激奮之下,付諸東流。
新任的吏部尚書張翰並不是很了解情況,但還是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元輔先生處置有方。”
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開口說道:“王少保。”
“臣在。”王崇古本來還想掙紮一下,但是看這個架勢,選擇了放棄,再說下去,馮保這個宦官就要罵的他狗血淋頭了。
“回宣府大同把長城鼎建的爛攤子收拾下?”朱翊鈞用鉛筆敲了敲禦案問道。
王崇古還想再說,但是看著沒人幫他說話,隻好俯首說道:“臣遵旨!臣,告退。”
王崇古再叩首,離開了文華殿,算是認下了這個結果,而張居正也在舉薦張四維的奏疏上,寫了自己的浮票,張四維仍做侍講學士,掌詹事府事,充任《明世宗實錄副總裁、侍讀學士。
明世宗實錄,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大約有四十六年的時間,實錄的總裁是大明首輔張居正,而副總裁的這個位置,就是王崇古離朝,給張四維換到的條件。
按照大明官場管理,這世廟皇帝的實錄修完,張四維就該經筵講官,再幾年就有入閣的資質了。
舉薦張四維入朝的奏疏,從文華殿的長桌流轉到了禦案之前,朱翊鈞看了半天,卻沒拿起來桌上的大印蓋章,開口說道:“張四維回朝之事,朕不答應。”
小皇帝拿出了他萬曆十五年之後的擺爛大法,就是不下印。
他擁有京官任命的決策權,他不蓋章,張四維就回不了朝。
朱翊鈞沒有親政,沒有完全的決策權,但是他有拒絕的權力,這也是小皇帝站在皇權的大盾牌之下的一次小小試探。
張居正站起身來,詢問道:“陛下,臣僭越,張四維有博達淵潛之識,如此賢才,放任四野,不入朝為官,是朝廷的損失。”
朱翊鈞頗為肯定的說道:“朕嫌他長得醜。”
“醜?”張居正一愣,小皇帝,您這是在人身攻擊!
但是仔細一想,張四維長得還真的不怎麼好看,眼眶深陷,臉頰上還有橫肉,下巴有些尖,陛下說的是實情。
醜這種事,父母給的,比如民間的鎮宅神鐘馗,就是因為醜不能做官,大明朝也有此例,景泰五年,瓊州進士丘濬就因為貌寢,痛失狀元郎,變成了二甲進士出身第一名。
此言一出,連糾儀官都強忍著笑意,陛下這個角度著實有些刁鑽了。
馮保歎為觀止,陛下的攻擊力,遠勝於他!他的氣人經也就十二重,陛下這氣人經,直接大圓滿了,一開口,就是令人瞠目結舌!
而且極為合理。
長得不好看,你還想回朝為官,做侍讀學士,伺候陛下?
“他長得嚇人,朕德涼衝齡,見到了他,心有戚戚,等朕再大些,再讓他還朝吧。”朱翊鈞滿是無辜的說道。
他隻是個十歲的孩子,把那麼醜的人,安排為侍講學士,每天都要看見,元輔先生怎麼忍心這麼嚇唬孩子!
把孩子嚇壞了怎麼辦!
張居正沉默了,隻好俯首說道:“臣遵旨。”
王崇古當殿爽約,棧戀不去,若非群議沸沸湯湯,王崇古能爽約,張居正自然也能爽約,就是這個理由,長得醜這個理由,著實是有些羞辱人了。
張居正不得不承認,皇帝陛下這張嘴的攻擊力,馮保加上張楚城都趕不上。
緹帥朱希孝整天被氣的火冒三丈,不是沒理由的。
馮保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沒有大笑,但是嘴角完全合不攏。
張居正回到了座位上,仍然有些懵,他緩了片刻,才開口說道:“繼續廷議吧,該哪件事兒了?京營提舉將才,戚繼光、俞大猷、馬芳回京領薯苗屯耕之事。”
“諸位可有異議?”
譚綸立刻開口說道:“節製精明,俞大猷不如譚綸。信賞必罰,俞帥不如戚帥。精悍馳騁,俞帥不如劉顯。然此,皆小知,而俞帥則甚大受!”
大受:承擔重任,委以重任。
譚綸、戚繼光和劉顯,雖然在某些地方比俞大猷強,但是俞大猷強就強在方方麵麵都不差,這就是不器全才,理應承擔重任。
戚繼光現在是遷安伯,是勳貴,回京之事,有張居正和皇帝陛下撐腰,無人敢置喙。
馬芳是晉黨的招牌,整個宣府大同,最能打的就是馬芳,晉黨就是再不待見馬芳,也隻能把馬芳抬出來做招牌。
俞大猷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人撐腰,戚繼光受的委屈,俞大猷有之過而無不及,張居正回護戚繼光,誰來回護俞大猷?
譚綸現在是兵部尚書,總督京營,在這奉天殿內,他要為俞大猷撐腰!
俞大猷現在是南京右府僉書,從南衙到北衙,晝夜星馳,隻需要十五天的時間,譚綸迫切的希望俞大猷能夠大誌得展布,不再明珠蒙塵,不再壯誌未酬。
譚綸這是在旗幟鮮明的豎旗,朝中將會多一股勢力,浙黨,而黨魁就是譚綸本人。
“老成宿將。”葛守禮要適應自己黨魁的身份,他思慮了片刻給了一個略顯中性的回答,老成宿將為大勳,這是讚同。
若是他反對俞大猷回京,譚綸立刻就會反對馬芳回京,葛守禮對楊博所言之事,謹記於心,高舉尊主上威福大權,與譚綸、吳百朋、戚繼光、俞大猷等一眾浙黨修睦,同抗元輔威震主上。
葛守禮又咂了咂這個綱領,隻覺得厲害。
俞大猷是福建人,嚴格來說不是浙黨,但大家當年抗倭的戰友情誼,彼此戰守互為犄角。
“那就招三大將回朝主持京營提舉將才考校武藝之事。”張居正在奏疏上貼了浮票,寫上了自己的意見。
新任的吏部尚書張翰十分認同的說道:“元輔先生處置有方。”
張居正看了眼張翰,新任的吏部尚書,就隻會一句元輔先生處置有方?
奏疏流轉到了禦案之上,所有人都看向了月台,小皇帝在張四維回朝的事兒上,似乎叛逆了一下,現在張元輔的奏疏,皇帝陛下,會做如何決定?
朱翊鈞拿起了大印,蓋在了奏疏之上。
群臣們鬆了口氣,臣權和皇權並沒有起衝突,看起來,十歲人主,並不是要反對張居正當國,真的是單純的覺得張四維醜,不願意讓張四維在身邊侍讀。
這一下子群臣立刻就意識到,似乎張四維確實長得不好看。
之前沒人提,也沒人留意,這有人提了這個問題,張四維立刻就變的麵目全非了起來。
譚綸:王崇古你居然敢出爾反爾,吃我一記反向丁字回殺!譚綸的武藝不錯,教過戚繼光短兵。譚綸評價俞大猷的那句,是譚綸自己說的。出自《明史俞大猷傳。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