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頗為感歎的說道:“器材,一材一藝者,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過於求備;”
“不器全才,欲求謀國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謀身之計,人君得之固當大任。”
“元輔先生論君子不器,任人如此,國事亦如此。”
邊軍就是典型的器才,有一才一藝,不能過於苛求,而京營是精銳中的精銳,求非常之功,不拘泥於器型。
李太後沉默了許久才說道:“戚帥所言有理。”
李太後其實對邊軍並不在意,或者說如何滅虜不是很在意,她隻是想看到戚繼光和地方邊軍切割,看到戚繼光能把自己身上的張黨、浙黨的痕跡清洗,成為堅定的帝黨,成為皇帝手中的利器,而不是大臣威逼皇權的利器。
至於天下靖安,那是皇帝的職責,李太後的職責,就隻是在皇帝親政之前,保護好小皇帝威福之權。
“戚帥的意思是,最好的防守是進攻?”朱翊鈞想了想,眼前一亮問道。
“陛下聖明。”戚繼光俯首說道。
進攻是一件比防守更劃算的事兒,但是進攻的職能需要京營承擔,而京營需要皇帝親自操持。
朱翊鈞和戚繼光聊了許久,這一次朱翊鈞沒留戚繼光在宮裡吃飯,上次是打了勝仗,那是賜席。
朱翊鈞的日常裡多了一項,至北土城操閱軍馬。
這件事還沒敲定,就引起了言官們的口誅筆伐。
主要是十歲皇帝,每日操閱軍馬,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些?
葛守禮更是衝鋒在前怒斥元輔:張居正你亡人臣之禮,我大明還沒亡天下,我大明的言官還沒死絕,就決不允許你張居正讓陛下如此操勞!
國朝養士兩百年,仗義死節在今日!
張居正總覺得自己搬起了石頭砸自己的腳,早知道就換換順序,先讓張四維回朝,再讓王崇古回宣府,這樣一來,張居正好繼續對晉黨追擊,也讓張四維和葛守禮掐起來,省的葛守禮天天挑張居正的理兒。
最關鍵的是,都察院另外一位總憲,從海南回朝的海瑞,對陛下每日都前往京營操閱,也不支持。
十歲人主,早上五更起聽政讀書,上午講筵,下午習武,再前往京營,回宮還要去寶岐司看一眼,回宮之後還要蓋章批閱奏疏,雖然這裡麵有些事有一部分是皇帝在自找麻煩,不務正業。
但是讓皇帝這麼辛苦,約束的這麼嚴苛,皇帝又不是鐵人,作為帝師,就不能愛惜一下自己的弟子嗎?
皇帝萬一這麼忙碌,生出了叛逆心,張居正活著的時候,小皇帝怕張居正,那張居正走了,小皇帝學了唐明皇怠政,怎麼辦?誰能負這個責?
張居正麵對海瑞所言,真的是有苦難言!尤其是那句小皇帝怕張居正。
給小皇帝講筵絕對不是一件美事!小皇帝真的怕他張居正嗎?!誰造這種謠言,真的是喪良心!
元輔一點都不覺得小皇帝怕他,但是朝中非議連連,張居正隻好改請:請皇帝每五日前往京營閱視,由操閱改為閱視,由每日改為了每五日,以安軍心振軍威,這隻是暫時的,等到小皇帝親政的那天,再由陛下聖意獨斷。
葛守禮狠狠的揚眉吐氣的一把!
“這幫言官要是閒的沒事乾,就到寶岐司領一卷農書回家試著種一種番薯,朕都不嫌辛苦,用他們嫌朕辛苦?朕辛不辛苦,朕不知道?”朱翊鈞在張居正的《請上禦北土城閱視京營軍兵操練疏上下印。
他不覺得辛苦,權當減肥了,結果朝中這輪由葛守禮掀起、海瑞支持的風力輿論,硬生生逼的張居正讓了步。
張宏收好了陛下蓋過章的奏疏,聽陛下詢問,思索了下,低聲說道:“葛守禮還是有些恭順之心的,陛下天生貴人,可是十歲年紀,軍兵看了,難免起輕視之心,若是再有人搖唇鼓舌一番,到時候,怕是戚帥就得回薊州了。”
朱翊鈞聽聞不住的點頭說道:“嗯,張宏你說的有理,怪不得元輔先生要讓步,改操閱為閱視,有些個事兒,並非戚帥本意,但是萬一折騰出什麼幺蛾子來,戚帥憑多幾分麻煩。”
“成事難,壞事易啊,朕到北土城武英樓,見京營總兵、副總兵、參將庶弁將等閱視法,暫時采用了。”
“這葛守禮,出了好大的風頭咧!”
這也算是妥協的結果,皇帝畢竟幼衝,十歲人主,天天出現在京營,軍兵看了,喲,這麼個小東西,老子拳頭比他腦袋還大,他能做皇帝,我為什麼不能做?
主少國疑的時候,一切以穩定為主,所以,皇帝去閱視,而不是操閱,每五日,而不是每日,也是一種折中。
但總算可以出宮出城去透透氣了,這就不用住在百官營造的信息繭房之中。
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至少朱翊鈞能知道,大明什麼時候要完,為什麼要完。
“鴻臚寺卿奏稟,八月二十五日,織田信長逐出了足利義昭,室町幕府徹底消亡了。”朱翊鈞注意到了一封奏疏,鴻臚寺卿孫鑨上奏,說了一件倭國的事兒。
尾張國大名織田信長,擁護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成功提刀上洛由割據地方的勢力率軍前往京都,成為了京都的豪強,控製了京都之後,提出了天下布武的戰略,而後慢慢消滅地方割據勢力,結束了倭國應仁之亂持續了近兩百年的亂世。
萬曆元年,織田信長在獲得了足夠的威望之後,將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放逐了。
倭國室町幕府被大明成祖文皇帝冊封為了倭國國王,兩百年時光荏苒,室町幕府現在終於完全散了架,成為了曆史長河裡,微不足道的一顆砂石。
鴻臚寺卿孫鑨上這道奏疏,並不是請皇帝冊封織田信長為倭國國王,組建新的幕府,也不是給倭國重新補發堪合,好讓倭國繼續朝貢。
而是以織田信長的例子,請皇帝陛下警惕張居正。
織田信長擁護室町幕府足利義昭,成功上洛後,天下布武,消滅地方割據勢力,最終流放了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
張居正看似尊主上威福之權,逐出高拱,大權獨攬,提出了富國強兵的戰略,打擊晉黨,這到時候,張居正累積了足夠的勢,豈不是要流放陛下?!
“一派胡言,元輔先生也真是的,他難道就會貼空白浮票嗎?罵他啊!教訓他,本事那麼大,忍氣吞聲!”朱翊鈞指著奏疏對著張宏說道,那叫一個氣。
對付晉黨時候,威風凜凜、重拳出擊的張居正,一遇到彈劾他的奏疏,就隻會貼空白浮票,不表態也不陳情。
張宏思慮了片刻說道:“元輔大概在欲擒故縱吧,朝臣上奏乃是本務,當朝臣們覺得元輔不過如此,那就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就像王崇古一樣。”
張宏時常陪在陛下身邊,知道自己主上不怕張居正,但是滿朝文武,哪個不怕張居正?王崇古被張居正打的還不了手,隻能求饒,楊博被逐出京師,晉黨就剩下了個憨直的葛守禮在朝中奔走。
欲擒故縱就成了政鬥之中的一個好手段。
“不對,元輔先生就是太忙,沒空理會他們罷了。”朱翊鈞想了想,卻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每天彈劾張居正的奏疏那麼多,張居正都去一一反駁,大明朝首輔,還做不做其他事兒了?估計這空白浮票,都不是張居正貼的,而是次輔呂調陽貼的。
眼下大明朝堂的局勢,張居正就是被彈劾,隻要不威脅到了皇權,李太後也不會下旨罷免,畢竟內閣輔臣三位,僅剩下了一個帝師張居正。
“陛下聖明。”張宏恍然,還是陛下更懂張居正。
豎子不足為謀,張居正理他們一句,都是張居正輸了。
朱翊鈞在奏疏上畫了兩個叉號,算是批閱了這本奏疏,奏疏應批儘批,小皇帝這叉號也是批複,也是個態度,比朕知道了,更低一等的回複。
次日清晨陽光明媚,小皇帝如常出現在了文華殿內,看群臣們吵架,不,確切的說應該是禦門聽政,他還在讀書,而朝臣們每天吵吵鬨鬨,在衝突中,不斷的互相妥協,讓大明國事持續的運轉。
而今天的廷議主要議題是徐階還田。
葛守禮拿著手中一本奏疏說道:“南京湖廣道禦史陳堂,劾南京禮部右侍郎董傳策收人賄賂九萬三千二百餘兩,證據確鑿,曆曆有據。”
都察院左都禦史是葛守禮,彈劾董傳策的奏疏,來自南京科道言官陳堂,彈劾的董傳策,收人賄賂,收了鬆江府最大的縉紳徐階的賄賂。
自打皇帝下旨讓海瑞回京之後,徐階就立刻開始四處奔走,打點關係,哪怕是海瑞再到應天做巡撫,也不能拿他徐階如何。
這九萬三千二百兩銀的賄賂,是以董傳策為首,南京地麵官吏,大概有九人涉案其中。
而這個彈劾董傳策的禦史陳堂,是張居正的人,之前彈劾王崇古,就有陳堂的份兒。
海瑞聽聞葛守禮說到了此事,開口說道:“中官張誠、都餉館海防同知羅拱辰,抽分了一艘大帆船,才獲銀二十四萬兩,這徐階,一次賄賂,就輸銀近十萬兩,他這麼有錢的嗎?”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明首輔張居正,看看徐階學生張居正是個什麼態度。
朝中的徐黨,隻剩下了張居正了。
“遴選一名乾臣,前往鬆江府徹查此事,督促徐階還田。”張居正看了一圈說道:“徐階侵占是事實,不法經營布莊,縱府中傭奴為禍一方也是事實,既然要還田,俞帥也在京師,正好過去主持還田,順便整飭鬆江府軍備,防止倭寇延大將進犯機要之地。”
“諸位,有什麼好的人選嗎?”
“內官張誠在大帆船抽分事兒中,處置有方,可前往鬆江府監督此事。”馮保提名了內官,乾清宮太監張宏義子張誠,他的義子張進到了月港無功無過,那就不能提名。
張誠前往鬆江府,處置徐階還田事小,偷偷摸摸的組建鬆江府市舶司事兒大。
甚至進京來的俞大猷,都不知道自己這次入京到底作甚,他回京作為副總裁參加了京營提舉將才的考校,朝廷的旨意也是含糊不清,讓他領薯苗屯耕,去哪裡屯耕?他不清楚,就是俞大猷去謝海瑞,海瑞也是守口如瓶。
馮保推薦了自己的敵人,張居正看著馮保,這大璫是準備在爭奪老祖宗位置上束手就擒了嗎?馮保可是知道海瑞還田到底要作甚,馮保還舉薦張誠,這可是機要之處!
馮保卻表情恬靜,張誠和張進都是中官,在宮裡大家撕的血肉淋淋也無所謂,但是出了宮,宮中一體同心,這是陛下當初在刺王殺駕案出宮前,教他的道理。
在外廷麵前撕咬,那是把臉丟到了外麵,他現在還是老祖宗,撕咬起來,他最丟人。
無論張誠日後成就如何,都要念今日的提舉之恩。
吏部尚書張翰思慮了一番,開口說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主持還田為宜。”
汪道昆和徐階有仇,確切的說是胡宗憲死在牢中之時,汪道昆任福建巡撫,上奏彈劾了徐階,為同鄉胡宗憲鳴不平,賦詩哭悼之餘,為胡宗憲奔走呼號,修書鳴冤,惹的徐階不快,最終被罷免。
“戚帥以為呢?”張居正看向了戚繼光,戚繼光這是第一次參加文華殿廷議,自然要問問戚繼光的態度。
戚繼光沉默了片刻說道:“此事我本不該多言,汪道昆乃是我的袍澤,當初在浙江招募義烏兵時,乃是汪道昆主持,本該避嫌,但元輔既然問了,我讚同張翰提議,由兵部右侍郎汪道昆前往鬆江。”
戚繼光在浙江組建浙兵,時汪道昆為義烏縣令,幫忙戚繼光招募,當時平倭總指揮胡宗憲派參將戚繼光平倭,也是汪道昆以同郡同鄉的情誼,找到了胡宗憲推薦了練兵有成戚繼光前往,果不其然平定了。
“諸位可有異議?”張居正在徐階還田之事上,一不彈劾,二不牽連,三不提舉,置身事外。
張居正的置身事外,本身就是一種縱容的態度,張居正隻要一句話,就能阻攔此事。
可張居正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徐階恐怕萬劫不複。
禮部尚書萬士和試探性的說道:“派汪道昆前往,會不會瓜蔓連坐,牽扯到無故善類?執法過嚴,恐傷天下縉紳之心,與國無益。”
海瑞麵色嚴肅的說道:“萬尚書此言恐有不妥,理當慎言,難道萬尚書認為,汪侍郎前往鬆江府,也要冤殺徐階不成?”
“海總憲所言有理,是我多想了。”萬士和一聽海瑞說也要冤殺徐階幾個字,立刻選擇了閉嘴,朝堂這幫人,怎麼就這麼牙尖嘴利,每個人懟他隻需要一句話就夠了。
朱翊鈞看向了海瑞,海瑞這把大明神劍,確實是鋒利無比,海瑞舊事重提,一句話就把萬士和給秒了。
汪道昆上奏彈劾徐階,指名道姓罵徐階是秦檜。
這裡麵涉及到了胡宗憲之死的三個謎團。
鼎力支持下的戚繼光的誌向得以展布,海瑞一句話讓萬士和閉嘴,追擊徐階還田,勢在必行。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