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打開了兩封書信,這本是私人信件,不便朱翊鈞拆閱,但又涉及到了公務,自然要給皇帝看了。
考成法中,內閣理應由皇帝考成,但是因為主上幼衝,這個考成不大好落實,但是這麼大的事兒,張居正還是決定讓皇帝陛下看一看,他也認為小皇帝應該能夠看得懂。
給應天巡撫宋陽山的回信,主要是討論侵占田畝帶了問題,侵占的田畝需要司法庇護才能長期維持,這誕生了官場上的姑息之弊,也就是人人互相姑息、袒護之大弊。
要督辦侵占田畝之事,要吏治與清丈並行,方能成事,隻清丈,侵占田畝的問題,無法解決。
而給徐階的信中,張居正的措辭就極為激烈了。
朱翊鈞開口說道:“元輔先生說:異時,宰相不為國家忠慮,徇情容私,甚者輦千萬金入其室,即為人穿鼻矣。今主上幼衝,仆以一身當天下之重,不難破家以利國,隕首以求濟,豈區區浮議可得而搖奪者乎!”
“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所示還田諸事,俱當事理。”
“元輔先生措辭有些嚴苛了。”
什麼叫: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張居正這封書信,是實打實的威脅,根本不講任何的人情,不還田,阻撓公法,甚至傷害任事之臣,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朱翊鈞讀書,知道仆在這裡,不是仆人的意思,是男子的謙稱,類似於鄙人一類的謙稱。
“臣唯恐徐階不知輕重厲害,做下大逆之事,到時候,怕是覆水難收,無人可救,話難聽,是徐華亭事兒辦得難看。”張居正也是無奈的說道。
貪就貪吧,貪那麼多,被人查的底朝天,這案子張居正怎麼回護?二十四萬畝田,哪怕是按正一品一萬畝田去核算,徐階名下田畝是規定的二十四倍。
作為張居正的老師,徐階有傳道受業解惑和提舉的恩情,這是張居正要還的私情,他不能不為徐階說話,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徐階要是再不識好歹,真的不怪張居正了。
朱翊鈞將兩封書信遞給了張宏,馮保將兩封書信下火漆押好,送往九龍館驛,送往應天府和鬆江府。
“臣為陛下解惑。”張居正看這件事辦完了,開始了今日的講筵。
“朕前些日子的詢問,元輔先生至今未成解惑。”朱翊鈞問到過:矛和盾總是對的嗎?
元輔先生遲遲沒有回答。
張居正對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想明白了,他俯首說道:“臣略有所悟,有道是: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
“《道德經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單純的利矛和單純的堅盾,是不可能長久的,也不可能更加銳利,更加堅固,就像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所以天地有陰陽,也有矛盾。”
“道,獨一無二,道本身包含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相交而形成一種平衡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萬物在這種狀態中產生。”
“萬物背陰而向陽,背陽而向陰,並且在陰陽二氣的互相激蕩而成新的平衡,謂曰衝氣以為和。”
“陰陽出於道,矛盾亦出於道,陰是陽,陽也是陰,矛是盾,盾也是矛,矛與盾如天地之陰陽二氣,矛與盾相擊而形成一種平衡的狀態。”
朱翊鈞認真的聽完了張居正的說辭,這還是矛盾相擊,產生疑惑,並且解決,是矛盾在事物發展中的作用,和朱翊鈞想聽到的並不完全相同。
“這就是元輔先生的答案嗎?”朱翊鈞沉默了許久,詢問道。
張居正繼續說道:“矛和盾,本為一體,彼時為矛,此時為盾,並不總是正確的,有的時候,是矛被盾所阻攔,有的時候,是盾被矛穿破。”
“這句話略微難以理解,臣以族黨為例。”
“晉黨在最開始的時候,是利矛,為了解決與俺答汗衝突走到了一起,朝中反對和解,堅持不顧民生的打下去的風力是堅盾。”
“在俺答封貢後,晉黨卻變成了族黨,同利則趨,同害則避,這個時候,晉黨變質,變成了堅盾。”
“楊太宰不滿張四維和王崇古瞞著他做了那些苟且之事,否定了張四維的同利則趨,同害則避,為求延續,提出了尊主上威福之權,抵擋元輔威震主上,這就形成了新的矛與盾。”
“晉黨否定了朝中風力,而族黨否定了晉黨的成就,楊太宰又否定了族黨朋比之綱領,現在葛守禮是新的利矛,王崇古和張四維變成了堅盾。”
“有矛盾,必然有鬥爭,彼此不斷的否定,才讓晉黨的不斷向前,擺脫族黨的桎梏再次蛻脫。”
“晉黨如此,臣之張黨與晉黨亦是如此,浙黨與張黨亦是如此,臣權與君權亦是如此,天下萬物無窮之理,亦是如此。”
張居正說完,並不是完全肯定,大明的十歲人主,到底能不能聽懂他在說什麼。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張居正還把老子的著作,全部看了一遍,略有所悟,為了解決皇帝的疑慮,張居正真的儘力了。
朱翊鈞聽完之後,眼前一亮,他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之言,振聾發聵,朕嘗以胡宗憲為例。”
“胡宗憲攀附嚴嵩嚴世藩父子,在東南為平倭總指揮,平定了倭寇,這是本質,是踐履之實,是折衝之功。”
“但是胡宗憲攀附嚴嵩父子亦為事實,這個功績無法區分胡宗憲的個人和嚴黨這個集體,這是統一也是對立。”
“徐階主持倒嚴嵩,從肯定胡宗憲的功勞,到徹底否定胡宗憲的功勞,甚至搞出了胡宗憲手書偽造聖旨,最終釀成了慘案,這是完全否定的過程。”
“高拱當國之時,汪道昆、沈明臣等人為胡宗憲奔走。”
“朝廷開始重新考量胡宗憲的具體功過,再看到晉黨變成了族黨,才知胡宗憲的平倭,根絕倭患的不易,故此為胡宗憲正名,這是具體事情具體分析,功是功,過是過,一是一,二是二的踐履之實。”
“最後便是到了現在,海瑞回朝後,再次展開了對徐階還田的討論,進而引出了胡宗憲冤案之事,從各個方麵分析徐階當國利弊和胡宗憲冤案造成的影響,進而得到了一個胡宗憲錄平倭功、得諡號,而徐階必須還田的結果。”
“混淆肯定的現象,徹底否定的形式、具體分析的信實、綜合妥協的衝和,事物發展經過了兩次否定,變得清晰而確信,這就是元輔先生要說的否定之否定嗎?”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張居正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
張居正新政是肯定,張四維當國對張居正反攻倒算是完全否定,而萬曆皇帝徹底失去了張居正,才知道大明帝國,隻有一個張居正,孤立無援,擺爛三十年,這是否定之否定。
萬物無窮之理,在肯定、否定、再否定中,循環往複螺旋向前。
“陛下睿哲天成!”張居正聽聞陛下的總結,頗為感慨,陛下總結十分到位,把他的話用俗文俗字說的很是清楚。
朱翊鈞笑著說道:“至此,元輔先生從形而上的心中知,從形而下的踐履實出發,確立了矛盾的定義,如同知行一般是對立而統一的存在,詮釋了楊博君子小人問題,詮釋了晉黨之變遷,詮釋了胡宗憲冤案始末。”
“就以這三個案子為例,開始刊刻矛盾說吧。”
張居正一愣,小皇帝真的是殺人誅心,這徐階還沒死呢,這就被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朱翊鈞繼續說道:“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可執一為定象,不可定名也。由萬物無窮之間的普遍聯係,確立了矛盾的普遍存在,矛盾存在於一切事物中,始終貫穿萬物無窮之理發展,即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河。事物的發展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碰撞下,不斷的累積,不是矛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折損,就是盾在一次次碰撞中被刺破,最終由一個量變,成為了質變。”
“又從矛盾普遍存在於萬物無窮之理,延伸出了矛盾對萬物無窮之理、對事物發展的促進過程為:現象—否定—信實—衝和陰陽交彙的平衡狀態,這一否定之否定的基本過程。”
“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必然產生衝突,有衝突就會有鬥爭,而這個持續不斷的鬥爭過程,完成了矛與盾的相互轉換,確定了矛盾如知行,為一枚銀幣的正反兩麵,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
“而在這個鬥爭的過程中,要保持鬥而不破,要分得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若是分不清楚輕重緩急,主次不明,矛盾相擊矛折而盾破,就是兩宋黨錮盈天的殷鑒在前。”
“如此,《矛盾說已然大成,可以成書刊刻天下了。”
“先生之名,必然流傳青史,恩澤德庇後人。”
朱翊鈞拿著自己的做好的筆記,一點點把張居正的矛盾說總結完全。
在張居正完整的回答了問題朱翊鈞的提問之後,矛盾說的內容,不再作為小範圍流傳,而將作為一門顯學,刊刻天下,在王陽明知行合一致良知之上,更進一步,用道理詮釋萬物無窮之理的根本。
求其上而得其中,哪怕是為了反對張居正的矛盾說,那也要拿知行合一致良知作為反擊的依據。
閹割版的、隻講致良知不講知行合一的王陽明心學,在麵對辯證性的矛盾說麵前,不堪一擊。
“臣不敢貪天之功,皆仰主上睿哲天成。”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
這話的意思是,朱翊鈞作為皇帝,是《矛盾說的總負責人,通訊作者,而張居正和楊博都是作者。
“今天咱們講什麼?”朱翊鈞看侍讀學士們完成了記錄,笑著問道。
“論語吧。”張居正已經掌握了矛盾說,自己敲碎了自己的思想鋼印,再和陛下奏對,講筵的時候,變得如魚得水了起來。
比如這一句,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意為夫子說:若能以禮讓來治國,那還有什麼困難呢?若不能以禮讓來治國,那又把禮怎辦呢?
張居正開口說道:“夫子的意思是說,人君為國,不可專倚著法製禁令,必須以禮讓為先。蓋禮以彆尊卑,辨上下。”
“比如君臣有朝廷之禮,上不驕,下不僭,名分自然相安,這就是君臣間的禮讓;”
“父子有家庭之禮,父慈子孝,情意自然相治,這就是父子間的禮讓。”
“禮讓,乃行禮之實也。”
朱翊鈞麵色古怪的說道:“元輔先生,朕有惑。”
“臣為陛下解惑。”這一次張居正信心十足。
朱翊鈞平靜的問道:“按照夫子所說,若能以禮讓來治國,那還有什麼困難呢?”
“似乎隻需要,朕所行的禮,都出於恭敬謙遜之信實,則禮教就足以訓俗清朗風氣,誠意又足以感人臣忠貞不二,那百官萬姓,就自然而然,安分循理,相率而歸於禮讓二字,紀綱可正,風俗可淳。”
“真的是這樣嗎?”
張居正斟酌片刻才開口說道:“道理的確如此,天道無恒長,今日下僭越,上幼衝,名分不能相安,父不慈子不孝,情意不能相治,君臣父子之間的禮讓,已經蕩然無存,就需要法製禁令,富國以安天下,強兵以誅不臣。”
朱翊鈞發現,張居正已經能夠熟練的利用矛盾說,去詮釋儒學中,一些解釋不了的問題了。
“嗯,如此。”朱翊鈞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著每日講筵。
講筵結束,朱翊鈞站起身來微微欠身算是結束了今日的講筵。
“元輔先生以為徐階會束手就擒,老實還田嗎?”朱翊鈞在臨走的時候,突然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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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