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功對譚綸就倆字,佩服,譚綸這打起仗來,根本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這才落下了病根,以致於到了這五十多歲,身體機能開始下降。
譚綸則是笑著說道:“彼時東南局麵,如薄冰欲破,急如星火,小事而已。”
譚綸所說的小事,可不是小事,嘉靖三十八年三、四月,譚綸馳援台州桃渚之戰,冒傾盆大雨跋山涉水,隻有柿棗充饑,所領隊伍途中幾次與倭寇遭遇戰,連戰連捷。
兩天三夜夜急行300餘裡,大小曆戰二十多陣,一路作戰,一路急行軍,此前此後,也一直皆有作戰急情,需要譚綸處置。
陳實功翻動著病例無奈的說道:“隆慶五年八月,塘報韃靼合北蠻謀大舉南下,譚公布置妥當京營兵馬後,親往密雲、昌平等處,集合兩地精銳,開赴長城腳下黃花鎮,七日未歇。”
“譚公若是還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神仙難救,藥石難醫。”
隆慶五年的邊方急報,是虛報,韃靼並未南下,但是把譚綸折騰的夠嗆,隆慶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譚綸從黃花鎮回到了京師,當晚吃胡椒,到了次日,左臉忽腫,口眼歪斜,飲食言語亦少清利,即服藥調理。
這是隆慶五年,譚綸在太醫院的診治記錄。
就是方逢時那套謊報軍情,把譚綸折騰出了中風的症狀,譚綸老了,不年輕了,像年輕時候那般折騰,必然出大事。
譚綸聽聞也是一愣,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看著陳實功打趣的問道:“陳太醫的意思是,我這病還有得救?咦!還以為沒幾日好活了呢。”
什麼話,這是什麼話!
譚綸這話的意思,像是他的命不是他的命一樣!
陳實功俯首說道:“那得譚公自救,若是譚公仍然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我就是華佗在世,也沒那個本事,我再把前太醫李時珍請回京師來,為譚公調理一番。”
“譚公日後亥時之前必須休息,不能再點燈熬油,那哪裡是熬的油啊,那是熬的譚公的命!”
“每日仍需要活動,但是必須要熱身,若是要舞刀弄劍,切忌不可急切,否則很容易出問題。”
譚綸聽聞如此,立刻神采飛舞的說道:“你這個意思是,我還能舞刀弄劍?”
“不能上陣廝殺了!”陳實功立刻大聲的說道:“是舞刀弄劍的休養,不是上陣殺敵,也就是譚公身體硬實,換成他人,早就癱了!”
“萬萬不可再上陣了。”
陳實功發出了鄭重的警告,譚綸這個病是個慢性病,若是注意調理,還不會出大事,但是非要上陣打仗,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無趣。”譚綸一聽不能打仗,神情灰暗了下來,他其實不是很喜歡朝堂,這裡都是人心鬼蜮、陰謀詭計,還不如打仗來的利索,敵人就是敵人,袍澤就是袍澤,殺死敵人,贏得勝利,簡單而明了。
這朝裡,譚綸是既不喜歡的,套這一層言不由衷的皮,多少有點無趣。
但是打了一輩子仗的他,再也不能上戰場征伐了。
譚綸還以為解刳院能讓他再次上陣殺敵,結果解刳院也做不到,他站了起來打算離開。
陳實功趕忙站了起來送行,一邊送行,一邊說道:“我會上奏請李時珍回朝,為譚公開藥調理。”
“有勞陳太醫了。”譚綸四處打量著解刳院內外,都說這裡是人間閻王殿,陰森又恐怖,但是譚綸看來看去,也沒覺得這裡有什麼可怕的地方。
人被殺了,就真的死了。
若真的是有鬼怪之類的東西,譚綸殺了那麼多的倭寇,怎麼沒見倭寇化成厲鬼,找上門來?
“送譚公。”
“陳太醫留步。”譚綸大踏步的離開了解刳院的大門,這東郊米巷,本來極為繁華,現在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左右看了看,向著兵部衙門而去。
陳實功上奏請李時珍回京,理由是要給譚綸看這中風的病。
朱翊鈞聞訊立刻下旨文淵閣,讓張居正不管用什麼辦法,把這個大明神醫李時珍給抓回來,給譚公好好看看病。
吳百朋已經到了宣府,把宣府大同段的長城閱視了一遍後,上了一本奏疏言。
說起於滴水崖,曆雕鶚堡、龍門衛、至六台子墩,凡一萬八千七十六丈有奇,被虜蹂踐半傾塌,廷議議論,修築這一段,一共要用糧八千八百一十三石,鹽菜工食銀六千一百七十九兩,每年用軍夫一十九萬名,酌量衝緩折萬人,漸次舉行,期三年內完報。
這些關隘,就是王崇古前往宣府大同要堵的窟窿。
這八千石糧,六千銀子是朝廷拿出來的意思意思,最關鍵的是要每年用十九萬軍夫一年可以修成,但是吳百朋硬生生的給他折成了萬餘人,三年修成。
吳百朋在鈍刀子割肉。
王崇古作為宣大督撫,上了一封奏疏,表示,不用三年,一年期成!至於需要所用軍夫十九萬人,朝廷仍然出一萬人,其餘的他王崇古來想辦法。
張四維很急,急著回朝來,一年已經很晚了。
“王崇古真的急了,他居然肯把白花花的銀子給窮人,作孽啊,他真的為了張四維回朝,用儘了心思。”朱翊鈞拿起了萬曆之寶,在王崇古的奏疏上下印。
葛守禮在朝中不幫王崇古和張四維說話,再不把張四維弄回朝去,晉黨要出大問題。
王崇古的辦法,就是給銀至山西布政司,由山西布政司征調失地佃戶、遊墜之民至邊方修築長城,王崇古給布政司的銀子,是今年山西的力役銀。
大頭則是在邊方鼎建之事上,每一力役每年給銀三兩,米麵襖鞋等物折銀七兩,也就是說,一年之內,王崇古至少要花近兩百萬銀把這個窟窿堵上。
而監察則由浙黨吳百朋、張黨李樂、閹黨張鯨等人具體負責,而非由晉黨負責監察。
張宏笑著說道:“到底是元輔先生把晉黨給打疼了,他才肯如此為之奔走,否則這吃進肚子裡,怎肯吐出來。”
朱翊鈞放下了王崇古的奏疏,這件事會下章戶部,由戶部下章山西布政司,明年春耕之後,再調佃戶和遊墜之民至邊方鼎建,他搖頭說道:“那豈不是說,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王崇古和張四維更恨元輔了。可這件事,到底是他們貪墨了朝廷的專款,奴役了邊方軍士,現在這種補救,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朱翊鈞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內帑太監殷平論宮內用度。
小皇帝不當家,以往宮裡開支都是給李太後,朱翊鈞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宮裡的賬目,就四個字,入不敷出。
“歲用不敷,欲於舊額,外增本色黃白蠟五萬四千斤,折銀七萬五千八百四十一銀,黃蠟每斤價銀二錢,每斤價銀四錢二,由浙江一條編法折銀,俱解內承運庫。”朱翊鈞看完了手中內帑太監殷平的奏疏。
黃白蠟隻是個由頭,是宮裡麵沒錢,有了虧空,巧立名目問外廷要,但是外廷戶部王國光執奏不從,不肯出七萬多兩銀子。
朱翊鈞拿著手中這本奏疏看著張宏問道:“有辦法嗎?宮裡能從王尚書手裡扣出這七萬兩銀子嗎?”
“不能。”張宏頗為肯定的說道:“嘉靖年間,世廟要兩百萬銀子,戶部也沒銀子,愣是不給,後來有個叫段朝用的術士,膽大包天,居然敢欺騙世廟主上,說會點石成金之術,黃金可成,不死藥可得。”
“如此一兩年,被陸炳陸緹帥所揭破,世廟大怒,將其杖斃,看看段朝用,有沒有不死金身,果死,無金身。”
朱翊鈞聽聞這段往事,想到了張居正對三棱鏡將陽光散射為七彩光時,麵色巨變駭然的模樣。
張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在小宦官的蠱惑下,接觸到了那些異端方術,搞什麼點石成金、煉不死藥的事兒,所以才那麼大的反應,畢竟白光散射七彩虹,很像方術的手段。
但皇帝有睿哲,並不是在搞方術的時候,張居正自然不再阻攔。
玩,沒什麼不能玩的,放心大膽的玩,隻要不是搞異端方術,張居正還是樂意小皇帝開朗一些。
嘉靖皇帝沉迷於長生不老之術,是很損害皇帝威嚴的。
段朝用就是一個瘸子,他要是有仙術,連自己的腿都治不好?就是個江湖騙子,居然騙到了皇宮裡,騙到了九五之尊的頭上,而且還騙成了,撈到了‘高士’的道家封號的同時,還撈到了五品官做。
最後陸炳因為和皇帝極為親密,把半遮半掩的這件事給捅破了,江湖術士騙皇帝這個笑話,也就維持了兩年多的時間,否則這個笑話還要持久下去,朝臣們怎麼會對皇帝尊敬呢?
張居正發現不是方術騙人之後,才鬆了口氣。
“七萬兩銀子,這虧空從哪裡找補?沒錢啊。”朱翊鈞拿著手中的奏疏,批複下章文淵閣廷議。
張居正在這個浮票上,留下了空白浮票,這是宮裡的事兒,他不能管,事涉內廷,張居正不好表態。
次日清晨,陰雨綿綿,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已經變冷,文華殿上的氣氛也不算融洽。
馮保拿出了內帑太監殷平的奏疏,問外廷要錢,張居正一言不發,王國光拒不執行,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七萬五千餘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能養全楚會館七十五年之久,也就是能把全楚會館養到南明永曆二年。
內廷要錢,外廷不給,一時間卡出了,遵主上威福之權的葛守禮,也是沉默不語,他沒有這麼多錢,填補這個窟窿。
“簡直是可笑至極,諸位明公,王崇古在邊方堵窟窿,至少要調用兩百萬兩的糧餉,輪到宮裡用七萬兩銀子,你們就支支吾吾一言不發?”馮保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實在是太過分了。
沉默,也是一種抗拒。
馮保無論怎麼發脾氣都沒有用,國家財用大虧,已經體現到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之上了。
左春坊大學士王家屏試探性的說道:“聞宮中虧用,朝士張四維大感震驚,尋到我處,言他可以拿出這筆銀子來,補貼宮中用度。”
馮保眉頭一皺,看著王家屏說道:“條件呢?”
王家屏滿是笑意的說道:“並沒什麼條件,隻是儘忠孝之心,張四維有感國事艱難,願意用私家補貼公室,出自真意,並無其餘私請,馮大伴誤會了,張四維受宣府、大同長城鼎建牽連,不能回朝,長城鼎建之事未了,他不敢用這種事兒,威逼朝廷的。”
這個主意是宣府巡撫吳兌給王崇古的建議。
吳兌在天牢裡蹲了半個月多也是蹲怕了,搞謊報軍情,不如拿真金白銀出來,討宮中歡心,而且不急於一時,若是長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王崇古、張四維、吳兌等人,依仗著安定邊方、俺答封貢之事,還怕在朝內,沒有自己的位置?
張四維還專門叮囑了王家屏:要講清楚,沒有條件,自己現在不能回朝,真的很急,但是絕沒有賄賂宮中以圖再起的打算,就是拳拳忠孝之心,長城鼎建的事兒,一定會辦好,辦好了他再回京來。
上次偽造塘報的事兒,已經弄的滿朝風雨了,不能再刺激宮中了。
葛守禮聽聞麵色複雜,他雖然為晉黨黨魁,但是他隻掌控了科道言官,並不掌控錢糧軍兵,王崇古和張四維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這不,皇帝缺錢,立刻就湊了上來獻媚來了。
王國光麵色不善,他看向了張居正問道:“元輔以為呢?”
張居正還沒開口說話,台上的小皇帝突然開口說道:“朕不要張四維的錢,宮裡沒錢可以少用點,節儉些,他的錢,他自己留著吧!”
朱翊鈞毫不掩飾自己對張四維的厭惡,連他的錢都不肯要。
銀子隻是銀子,又沒寫誰的名字,怎麼就惡心了呢?但是張四維的銀子,就是惡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