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公與私,根本難不倒元輔先生!(2 / 2)

“當群因為關係進一步擴大的時候,公在上,而群在下。”

“相比較一家一戶的群,城中一坊城外一裡一百一十戶為一裡為公;相比較城中一坊或者城外一裡為群,縣州為公;相比較縣州為群,則府道為公;相比較府道為群,則天下為公。”

“天下為[wé公也。”

張居正聽聞陛下這個根據關係的複雜程度,累層遞進確定群和公具體而明確定義的時候,心服口服的說道:“陛下睿哲英明,人以群而分,公為群,而群非公;公大而群小,公在上,而群在下,天下為[wé公。”

人是群的基本構成單元,根據關係,可以把人劃分為一個個的群。

而關係更複雜涉及到的人更多的大群,向下包含關係簡單、涉及到的人更少的小群。

最大的大群就是天下,包含了天下人,這就是天下最大的公,天下為公。

一旦解釋清楚了公,與之相對應的就是私。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兩廣總督殷正茂驅逐了小佛郎機人是為公,而兩廣縉紳為了做買賣,聯合小佛郎機人,輸賄給廣東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揮使黃慶竊居濠鏡為私。”

“殷正茂言給小佛郎機人加稅,為公,萬士和為每到商議到有可能損害縉紳利益時胡攪蠻纏,為私。”

“工部拒絕武清伯索要銀錢修房,為公,娘親為了四千兩銀子問國帑要錢給武清伯修房子為私。”

“朝廷為天下稅賦清理南衙十四府七萬頃田,為公,徐氏、沈氏、顧氏等螳臂當車,為私。”

“這麼一說的話,小佛郎機人加稅是公事,就不該供養宮中私帑,理應入國帑;而宮中也不該拿戶部的錢賞賜武清伯,讓戶部背這個虧空和窟窿。這都是賄政之弊,恐有姑息之患。”

張居正一愣,自己又被回旋鏢給擊中了!

徐階說的吏治上賄政之大弊和姑息之大弊,是抄襲張居正在嘉靖三十二年的《論時政疏,這兩句是他張居正提出來的,現在,被皇帝用回旋鏢打在了張居正的身上。

殷正茂的懲罰性關稅供養皇帝是賄賂皇帝,為的就是皇帝姑息張居正。

這小皇帝,多少有點不知好歹了!窮的都到外廷討飯吃了,還一副大義凜然,道貌岸然的樣子!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陛下,臣是循吏,一切以成事為主,矛盾存在於萬物之中,衝和為宜,形而上的認知,往往和形而下的踐履之實為矛盾,臣為踐履之實為準,殷正茂為臣之門下,遠在極南,若是加稅不供養陛下,恐天下非議。”

小皇帝是小常有理,張居正是大常有理,就你小皇帝會回旋鏢,他張居正就不會回旋鏢了嗎?

矛盾說可是以楊博君子還是小人問題延伸出來的問題,具體事情具體分析,可是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

“君國一體,君父一體,天下為公,殷正茂有恭順之心,王國光也有恭順之心。若是殷正茂不把加稅給宮裡,他在極南時日無多,恐無法安定極南;若非張誠為天使決斷,國帑今年也不會多這十二萬一千兩銀子,進退有度。”張居正再俯首說道。

君主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君主,這是形而下的踐履之實,張居正他不倚著皇權,做不成事兒,張居正太清楚這一點了,就以張四維還朝之事為例,若不是小皇帝以貌寢為由不肯讓張四維回來,張居正也隻能看著張四維回朝,做《世宗實錄的副總裁,等到修成的那天入閣。

張四維入了閣,那張居正做事,還能對晉黨窮追猛打?

這就是目前天下的基本格局,張居正劃出了條線,君國一體,君父一體,皇帝威福之權不可觸犯,日後奏對,不能越過這條線,越過之後,張居正就會閉嘴。

“公私之分,先生鞭辟入裡,乃不器大才也。”朱翊鈞認真想了想說道:“朕剛才所言,和清流很像,不腳踏實地,高談闊論,不基於事實說話了,謝先生教誨。”

“臣愧不敢當。”張居正趕忙回禮。

張居正想了想俯首說道:“陛下,鹽徒拒捕,海風覆舟,在往時誠為常事,然,今日清丈查侵占有不平之鳴也,惡人欺隱,自為私之心重,故與人謀害。要之主上睿明,揆度事理,衡鑒明允,其輕重予奪,必不有乖於情法之中。”

小皇帝知道張居正說的是什麼意思,大意就是南衙諸官被潑臟水,有人在刻意汙蔑罷了,張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對這一眾大臣產生了猜忌之心,故此說明。

朱翊鈞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容說道:“那就繼續講筵吧。”

張先生無論是出於踐履之實,還是出於天下秩序,還是出於自身儒教禮法的局限,仍然要堅定不移的高舉擁護皇帝,尊主上威福之權,都是一種務實的態度。

帝製是天下弊病的原罪,同樣也是眼下的最優解。

眼下大明的生產力,根本不足以推翻帝製建立一種全新的秩序,朱翊鈞做不到,張居正也做不到。

既然無法建立新的秩序,那就擁戴舊的秩序,大步向前,由量變引發質變,持續不斷的推動生產力的發展。

張居正今天給出了公的定義,朱翊鈞也沒有掄起大錘砸張居正的思想鋼印,人都有不應期,讓張先生緩兩天,再接著砸就是了,眼下隻是有了公私的定義,關於公私,道阻且長。

而此時的都察院衙門裡,海瑞和葛守禮正在對天下言官的奏疏進行整理,部議之後,送入文淵閣。

海瑞和葛守禮很忙,海瑞主要負責部門的事兒,具體來說,就是鑒定一下熱門的科道言官,是不是真的有骨鯁正氣。

葛守禮主要負責彈劾奏疏,各地科道言官的奏疏,尤其是彈劾奏疏,他都要確定真偽,在廷議上表態。

“海總憲,我有些疑惑。”不懂就問葛守禮閒暇之時,看著一絲不苟的海瑞開口問道。

小皇帝是懂裝不懂,葛守禮是不懂就問。

海瑞看著葛守禮,笑著說道:“葛總憲有何疑問?知無不言。”

葛守禮頗為不解的說道:“天下言官期盼海剛峰回朝,當那把鋒利的劍,來斬掉老天爺都在示警的佞臣,但看海總憲回朝作為,似乎是在和元輔同流合汙。”

海瑞想了想說道:“能救大明的從來不是我,而是工於謀國,拙於謀身的元輔。”

“我隻求大明能夠一掃宿弊,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罷了,我做不到,元輔能做到,我自然不會攻訐於他。”

“政治不講德行,因為讓大明再興的路上,遇到的那些敵人,都是牛鬼蛇神,都是妖魔鬼怪,一身的正氣,殺不了他們。”

“再說了,元輔手段如此了得,德行還渾然如玉,那他也坐不穩首輔的位置不是?”

“咱們要的是首輔,而不是清流領袖。”

清流救不了大明朝,彼時嚴嵩當國,海瑞也以為清流可以救得了大明,自從嘉靖四十一年,嚴嵩倒台以來,海瑞隻看到了徐階對嚴黨的反複追殺,隻看到了清流對嚴黨的凶狠反撲,隻看到了清流高舉著清流的大旗,行那濁流之事。

徐階走了,高拱來了,海瑞還以為自己能讓徐階還田,能查清楚南直隸十四府的侵占,但是最後的結果是自己的被迫致仕。

再次起複的海瑞,對張居正的評斷也是一變再變,一變再變。

“他收受賄賂。”葛守禮沉默了一下,說起了張居正收銀子,張居正的銀子主要收的是冰敬碳敬,集中在春秋兩季。

海瑞看著葛守禮,越看葛守禮越是心虛,葛守禮的眼神越是躲閃。

海瑞笑了笑說道:“葛總憲是想說自己的吧,或者說這朝中,張黨、晉黨、浙黨的黨魁都收賄賂,我為何充耳不聞,如同沒看見一樣,對他們進行彈劾?”

“賄政之弊易治,姑息之患難除,考成法破姑息之患,才能言賄政之弊。”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河。”

“羽毛多了也能沉沒舟船,柿棗多了也能壓斷車軸,異口同聲的討伐甚至能融化金屬,這便是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

“唯有考成法奏效,根治了這姑息之弊,才能治理賄政,陛下尚且年幼,銳意進取,一切都還來得及。”

海瑞不急,尤其是每天看到皇帝和張居正講筵的內容,海瑞就更不急了,還有什麼比充斥著希望的活著,更加令人愉悅呢?

“葛總憲是否研讀矛盾說?”海瑞問起了最近極為風靡的暢銷書,矛盾說,這玩意兒乍一看不覺得有什麼,但是細細深究起來,卻覺得驚恐無比。

葛守禮麵色複雜的說道:“元輔先生,不器大才。”

大家都是黨魁,做官比不過,學問也比不過。

“海總憲,葛總憲,講筵結束了,文華殿侍讀差人送來了今天講筵的內容。”一個司務將宮中講筵放在了桌上。

講筵劄記,其實內容非常散,完全沒有《矛盾說這種總結的容易看明白,但是海瑞和葛守禮還是會很認真的研究這些劄記。

沒彆的,就是見證下,無所不能張居正答不上來的時候,說的那四個字,容臣緩思。

更加清楚明白的講,海瑞和葛守禮想看樂子。

“這!”葛守禮看完了劄記,目瞪口呆的說道:“這這這…公與私,還能如此解嗎?”

“這公與私理應這麼解啊!”海瑞感觸頗深的回答道。

海瑞也有自己的矛盾,或者說疑惑,賄政,絕不應該,但是現實是無法糾正這種賄政的風氣,海瑞想要彈劾,可形而下的踐履之實,又讓他無法下筆,他是一個俯下身子找答案的人,這種矛與盾產生的疑惑,甚至讓他對自己堅持廉潔的信念,都產生了一絲的迷茫。

但是在看完了公與私的定義之後,海瑞如同醍醐灌頂一般,解開了心中的疑慮。

相比較大明這個更大、更複雜關係的、涉及到了更多的人的公,張居正、譚綸、葛守禮他們這個群就是私,賄政為私,剔刷宿弊為公。

“根本難不倒元輔先生!”葛守禮看完之後,也是略有所悟,但是他有些失望的是,張居正真的把問題答了出來。

這天底下還有難得到張居正的事兒嗎?

有。

小皇帝的教育。

而此時的宮中,小皇帝正在跟李太後、陳太後,講解張居正定義的公與私。

朱翊鈞端著手侃侃而談的說道:“娘親,這群與單,公與私,就是這般解法,洪武年間,我大明朝的內帑國帑不分,天子十二庫,更是九庫歸外廷任大使、副使管理,京中官員俸祿都由內庫所出。”

“到了永樂年間,成祖文皇帝更是說,內庫所貯皆為天財,待賞有功,雖朕不敢妄費。成祖文皇帝將內庫用於了北伐,這是混淆而確定的現象。”

“到了憲宗純皇帝時,外臣就再也無法清查內庫了,成化年間,戶部多次請奏清查內庫賬目,都被汪直以來往不便為由,改為了司禮監查賬。”

“後來屢次反複,到了嘉靖十二年,皇祖父下旨規定,天子內庫天子專用,至此,公私皆分。”

朱翊鈞簡單的給李太後、陳太後講了講大明內帑十二庫的發展曆程,洪武永樂年間公私不分的國帑內帑混淆,到明憲宗時候的徹底否定外廷的乾涉、再到孝宗、武宗的內帑國帑具體對待、最後是公私分明分賬的衝和。

按照嘉靖皇帝的祖宗成法,外廷每年要給內帑30%的收入,內帑專供皇帝使用,其餘皆為國帑所有,自此大明內帑和國帑完全分開,國帑要是到內帑借銀子,那也是要打欠條的。

所以李太後問工部要銀子給武清伯修房子的事兒,是公私不分。

李太後有些欣慰,有些無奈的說道:“姐姐,你看我說什麼來著,皇兒就是個常有理,他外公的事兒,都過去了,他還跟我講這麼一大堆的道理,元輔先生果真不器大才。”

“那也是皇兒說的有理。”陳太後一聽也隻是樂,笑意的說道。

朱翊鈞頗為嚴肅的說道:“娘親,今天元輔先生上奏說,太祖時,每次外官來京奏事,或者縣丞典史有廉能愛民者,或者耆老百姓有冤屈者,常召見賜食,訪民間疾苦,懇請複祖宗成法。”

張居正不僅讓小皇帝見廷臣、朝臣、京官,還要小皇帝見外官京師之外、縣丞典史、耆老百姓,目的則是訪民間疾苦。

李太後將四歲的朱翊鏐給拉了回來,這孩子一不留神就在沙坑裡挖沙子,挖的哪裡都是,李太後笑著說道:“皇兒有主意,就自己定吧。”

公與私是個對舉互言的關係,就像是大與小,隻有對比才有公與私,比如一家一戶和一層樓,一層樓是公,造穿了承重柱,就是損公肥私。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