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小皇帝罵人,又難聽又誅心(2 / 2)

“尊敬的、至高無的大明皇帝,我再次鄭重致歉,我們帶來的禮物之中,那副板甲出自米蘭,已經是我們最好的甲胄了,雖然它看起來,質量仍然算不太好,但我們並無輕慢之意,非常抱歉。”黎牙實又解釋了一件事。

在他看來,大明皇帝對大明的控製是極強的,幾個宦官在月港,月港那些官員就不敢卡吃拿要,大明皇帝的身份,在大明是極其尊貴的,他們進獻的禮物被箭矢貫穿,這是一種對大明的冒犯。

朱翊鈞笑著說道:“隻是口頭的致歉的話,為何沒有更多的行動?我朝大將軍對爾國的火炮很感興趣,互通有無,互相交流一二,不知使者以為如何?”

“這是應該的。”黎牙實立刻說道。

朱翊鈞點頭說道:“那就好,朕知道,此時的大佛郎機國內似乎也不是很平靜。”

“建造了無敵艦隊的國王不再被所有人擁戴,而對於無敵艦隊龐大的開支也陷入了廣泛的質疑之中,依托於開海大量獲得了金銀,但是金銀之物毫無節製的增多,似乎讓國王陷入了更大的麻煩之中,這個麻煩來自兩個方麵。”

“第一個方麵,就是大量的金銀被掌握在少數的富商手中,這些富商可以挑釁權威甚至是教廷的威嚴。”

“這些富商總是想方設法的避開稅收,哪怕是爾國國王一再增稅,但這些富商總是有各種辦法避開,爾國的財用入不敷出的同時,富商用財富脅迫國王,讓國王在一些事不得不妥協,比如給富商專營的權力,以獲得他們手中的金銀,維持龐大艦隊的開支。”

“第二個方麵,金銀的無限增多,也讓各種商品的價格飛速增長,居民們受困於物價,怨聲載道,對國王不再像之前那樣支持,這就導致國王隻能進一步的向富商妥協。”

“這真的是一個糟糕的場麵,所以,爾國使臣才如此想方設法的和大明通商,你們兩人才站在了這裡。”

黎牙實和安東尼奧略微有些呆滯的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僅有的一些,對於這個皇帝過於年輕的疑慮,煙消雲散。

皇帝這番言談,可謂是把西班牙國內的問題做了一個綜述,分析的極為透徹的同時,也闡明了大明在這次邦交中的強勢地位。

這完全不是背稿,小皇帝氣定神閒的描述裡,根本沒有任何的緊張和語塞,顯得遊刃有餘。

甚至大明皇帝看問題,比黎牙實這個西班牙人還要透徹。

哪怕是英明的費利佩二世,也隻知道國家出現了問題,究竟是哪裡出現了問題,也有點自病不覺,費利佩二世也隻能加大開海的力度,來讓更多的金銀流入,問題變得越來越嚴重。

黎牙實眉頭緊皺,這十一歲的皇帝,到底是誰教出來的怪物?

黎牙實十分恭敬的說道:“確實是這樣,尊敬的陛下,您的目光跨過了數萬裡的海域,看到了我們國家的困惑。”

朱翊鈞頗為嚴肅的說道:“即便是無敵艦隊,也在被不斷的挑戰,大佛郎機國的富裕引起了其他國家的妒忌和記恨,就像伱提到了法蘭西和教廷,他們如同毒蛇一樣,隱藏在暗處,等待著大佛郎機國的衰弱,而後給爾國致命一口。”

“做買賣就是做買賣,做買賣能緩解一些爾國國內的問題,五條禁約,定要恪守,有違背的地方,必然嚴懲,不要抱有僥幸心理,做出讓兩國都為難之事。”

“感謝陛下的教誨。”黎牙實確定了,小皇帝不是背稿,法蘭西、教廷與西班牙的矛盾是他剛剛提到的,小皇帝就拿出舉例了。

朱翊鈞點頭問道:“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黎牙實想了想說道:“貴國外交官說陛下有意學習外語,這對我們而言,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高效而明確的溝通,能減少誤解,不知道是否選好了老師?”

朱翊鈞看著黎牙實搖頭說道:“鴻臚寺左少卿陳學會,帶著通事正在研判此事,不必貴國使者掛念了。”

大明帝師絕對不可能讓番夷做老師,武宗皇帝學外語,也是跟著鴻臚寺和通事們學,武宗皇帝學外語,也不見得是對外語感興趣,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考量,和朱翊鈞學外語一樣,表示對能遠渡重洋紅毛番的重視,無論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重視。

隻有了解敵人,才能殺死敵人。

“跪安吧。”朱翊鈞看黎牙實沒有了疑惑,手一揮,結束了這次召見。

“臣等告退。”陳學會帶著黎牙實、安東尼奧行禮,離開了皇極殿。

張居正、萬士和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小皇帝的表現可謂是出乎了二人的意料之外。

大明朝的官僚機器,雖然已經鏽跡斑斑,但還在運轉,因為皇帝要接見外使,那就必須要搞清楚對方為何如此急切,鬆江府的通事們和大帆船的船員們進行了友好而深入的溝通,大概了解到了大佛郎機國麵對的局麵。

這些信息彙總到了小皇帝的禦案之前,小皇帝從那些真真假假、眾說紛紜的冗雜信息裡,大致了解了大佛郎機國內憂外患的局麵,進而完成了這次沒有任何背稿的奏對。

主少國疑,皇權缺位的可怕影響,並沒有讓大明陷入被動之中。

小皇帝的表現讓首輔和禮部尚書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落了回去,這個表現極為出眾,若是小皇帝表現不好,就隻能殺了黎牙實和安東尼奧,來保守這個秘密了。

而朱翊鈞坐直了身子,拿起了桌堆著的奏疏,他今天的主要工作,不是接見外使,而是罵人,三月份各方麵的奏疏已經彙總到了他的手中,朱翊鈞特彆挑揀出了十幾本奏疏,準備開火了。

小皇帝的手摸向了奏疏,立刻讓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每月初三的常朝,幾乎成了科道言官的受難日,小皇帝罵人,又難聽又誅心。

“刑科左給事中鄭嶽在不在?”朱翊鈞拿起了一本奏疏,開始點名。

鄭嶽打了個哆嗦,趕忙俯首出列說道:“臣在。”

朱翊鈞翻動著奏疏說道:“你這唱的哪年的戲?紫微垣閣道客星已經漸隱,現在微不可查,你還在拿著這些個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彈劾殷正茂貪腐,魚肉縉紳,抄沒私榷。”

“爾願意吃餿飯,朕也不攔著,你來推薦一人,到極南去,兩廣總督走馬觀花一樣的換了又換,這好不容易有能臣乾吏安定極南,你找個和殷正茂一樣做事的人出來。”

“舉薦一人朕來看,若是極南匪患、倭寇、番夷、黑番、亡命之徒再聚嘯作亂,不能安定,賞罰坐連舉主。”

“臣臣…無人可以舉薦。”鄭嶽沉默了許久才說道。

舉薦之人不能安定地方,出了事兒,舉薦的人要賞罰連坐的,鄭嶽並沒有什麼好的人選,殷正茂這個大壞人人人皆知,要是有能頂替之人,殷正茂早就倒了。

朱翊鈞合了奏疏,無奈的說道:“不想吃帶毛豬,還非要罵張屠戶,你這是放下碗罵娘,沒有你這樣的。”

“當初朱紈在浙江平倭,抄沒了雙嶼私榷,朝中風力輿論,非要把朱紈逼到自殺明誌的地步,把人逼死了,權豪之家,倒是把這得倭寇、紅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壓製住啊,結果賊人趁機為禍東南,十幾年不能安生。”

“此事勿議,有能臣乾吏舉薦考量便是,歸班吧。”

朱翊鈞拿起了第二封奏疏說道:“禮科給事中石應嶽在不在?”

“臣在。”石應嶽打了個哆嗦,出列俯首說道。

朱翊鈞眉頭緊皺的說道:“你這奏疏,是什麼意思?”

“臣,臣就是奏疏裡的意思啊。”石應嶽不明所以的說道,額頭已經升起了一層冷汗。

朱翊鈞看著石應嶽語氣不善的說道:“盔甲廠、兵仗局等軍器局,收鑄火器,專備防護都城聽用,鐵佛朗機二千架、鳥銃四百副等等,並各隨用子銃鉛彈火藥等項,定限三年之內儘數鑄完,你很不滿意嗎?”

“朕問的更加明白清楚一些,你很不滿隻有大明京營可以支出這些火器,京營官軍關領受不發邊,你很不滿意是嗎?”

石應嶽趕忙俯首說道:“陛下明鑒,京邊軍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宣府大同久未支取火器,北虜南下,宣大衛軍首當其衝,無火器增補,恐有邊患。”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朕也不跟你翻太早的舊賬,就從隆慶元年說起吧,大司馬有勞了。”

兵部尚書譚綸出列俯首說道:“臣遵旨。”

“自隆慶元年以後,破格量發數次,隆慶元年至六年止,自京師發兩鎮,共計:鐵佛郎機三千架,鳥銃一千二百副,夾把槍二千杆,一窩蜂二百零七台,銅佛朗機銃三千副、大將軍炮十位、二將軍炮七十九位、三將軍炮二十位,神炮六百六十九個,神銃一千五百五十八把,而後增補造中樣銅佛朗機銃一千二百副,小銅佛朗機銃五十副,並各隨用子銃鉛彈火藥。”

“石給事中,你清楚了嗎?要我再說一遍嗎?”

石應嶽聽譚綸就像是說貫口一樣如數家珍的數了數宣大兩鎮的火器數量,立刻選擇了投降,跪在地,顫顫巍巍的說道:“臣有罪,臣誠不知,宣大兩鎮火器如此之多,請陛下恕罪。”

石應嶽那叫一個悔啊,他就是和張四維喝了頓酒,拿了點銀子,聽張四維抱怨京營新營造的火器宣大不能支取,又聽說宣大邊軍,久沒有領到火器,就奏了。

結果,譚綸這一盤賬,直接把石應嶽給嚇壞了。

就是三年期滿,京營的火器數量也不如宣大衛軍,也不用小皇帝背書,說什麼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了,萬一宣大衛軍造反打過來,京營就那麼幾把火器,能扛得住嗎?

朱翊鈞搖頭說道:“不知道以後就不要亂說話,你這奏疏,朕給你否了一次,你還不樂意,還要再奏,今天朕回答你了,歸班吧。”

“謝陛下隆恩。”石應嶽那叫一個悔,今天這丟人丟大了。

“禮科都給事中朱南雍在不在?”朱翊鈞又拿出了一本奏疏,眉頭緊皺的說道:“朕習武之事,爾已經連三疏言此事,既然要問,朕今日就告訴你,為何要習武。”

“夫子言君子六藝,有射。”

“成祖文皇帝巡幸北京,以端午節射柳禦苑,宣宗皇帝連發三矢皆中,成祖大喜騎射罷,又出對:萬方玉帛風雲會,宣宗應聲對雲:一統山河日月明。成祖又大喜,賜名馬一匹,及紵絲紗布。成祖文皇帝再考校騎術,宣宗皇帝弓馬嫻熟,騎射三矢兩中,成祖又大喜,言好聖孫。特命儒臣賦詩以紀其事。”

“無論是儒家禮法,還是祖宗成法,朕習武之事,為何一直連章奏反對?”

“你這反對的依據是什麼?不會是因為戚帥掌斧鉞,怕斧鉞加身吧!”

大明除了朱元璋拜徐達為征虜大將軍滅元的那一次授予了斧鉞之外,其他時候拜征虜大將軍,都是授天子劍,朱翊鈞給戚繼光的也是天子劍。

這天子劍,就是大明的斧鉞。

朱南雍沉默了,他素來知道小皇帝能言善辯,引經據典,這儒門禮法和祖宗成法都搬了出來,照著他的天靈蓋就砸了過來,他支支吾吾的說道:“臣唯恐陛下荒蕪政事,故此奏,還請陛下明鑒。”

“朕荒蕪政事了嗎?”朱翊鈞立刻反問道。

朱南雍俯首說道:“未曾。”

“那你在說什麼呢?在反對什麼?虛空打靶,學朕憑空造牌是吧?朕憑空造牌,是為了訛詐大佛郎機國的火炮,你這虛空打靶,是為了什麼?”朱翊鈞疑惑的問道。

朱南雍喉頭吞咽,小皇帝這詞兒真的是一套一套的,虛空打靶,憑空造牌,他思忖了片刻,跪在地,恭敬的說道:“臣罪該萬死。”

“起來歸班吧,日後不要再奏了,朕都否了兩次,你還要奏來。”朱翊鈞將朱南雍的奏疏扔到了一遍。

朱翊鈞翻動著這些奏疏,挨個點名,罵了個痛快之後,站了起來說道:“散朝。”

沒有被點到名的朝臣,長鬆了口氣,山呼海喝的說道:“臣等恭送陛下。”

下了朝後,科道言官對始作俑者的侯於趙,更加恨得咬牙切齒,閒的沒事可以咬火折子,而不是沒事找事,把皇爺爺請到皇極殿來罵人!

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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