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康敬太後,放縱家人肆為奸利,搞得後宮不寧,李太後召家人入宮切責之,不以父親的原因而違反祖宗成法、國之紀綱,能約束家人,這已經頗為賢惠了。
“臣本無意阻止張四維回朝,慶賞威罰,既然已經過了廷議,陛下下章吏部,臣不能阻攔。”張居正覺得自己講的不夠清楚,更加明確的說道:“就是讓張四維領詹士府事便是。”
張居正、葛守禮、張翰的聯手絞殺,並不是阻攔其回朝,就是為了讓他領個閒散差事,張四維回朝是早就定好的事兒。
武清伯李偉為張四維遊說,不影響結果,張四維還是去了詹士府,負責太子教育。
眼下陛下十一歲,大婚是十五歲,就算太子次年出生,出閣讀書,也要到六歲了。這算起來十一年就過去了,張四維確實回朝了,回了一點點,領個閒散差事。
朱翊鈞一琢磨,發現這一回合,張四維多少有點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了,張居正本身就是憑空造牌震懾一番,結果直接把張四維的一張底牌給翻了出來!
張居正還沒用力,張四維就底牌儘出,張居正平了一下,張四維連大招都給交了,這張四維能鬥得過張居正才是怪事。
外戚這種牌,打一次就沒有第二次了。
“責難陳善。”朱翊鈞寫了四個大字,賜給張四維,讓他好好領悟。
萬曆初年,小皇帝將禦書格言賜予大臣,是一種常態化的政治姿態。
而責難陳善,出自孟子離婁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這一句說的是為人臣的恭敬之心。
大意就是:大臣應當勉勵君王做難做卻是有益的事情,這是恭向君王陳述有益的言辭以規避歪門邪道,這是敬。
認為君王不能行仁,大叫著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對君王惡行坐視不管叫做賊。
就是說,沒有恭敬之心是賊人,張四維到底能不能看懂這四個字,朱翊鈞不知道,張四維愛懂不懂,朱翊鈞已經訓誡過了。
“先生,朕今日看了一篇,名叫轉運漢巧遇洞庭紅。”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起了自己的不務正業。
通常意義,都不是什麼好事,張居正作為帝師,理應嚴格督促小皇帝,責難於君、陳善閉邪。
但是張居正才不會小皇帝這個當兒,大家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這種套兒,誰會鑽?
他俯首說道:“陛下所看臣未曾聽聞,寫的是什麼?”
踐履之實,要先看看這講的是什麼,而後再行判斷,是否要責難於君、陳善閉邪。
朱翊鈞笑著說道:“說是成化年間,有一人,名叫文實,字若虛,文若虛初從文不成,棄儒從商,做什麼賠什麼,聽人說這海貿利厚,就買了一筐太湖特產,洞庭紅桔子,這一下子就轉運了!”
“這文若虛這一筐橘子到吉零國賣了一千兩銀子,撿了個大烏龜殼兒,大烏龜殼兒裡有十幾顆夜明珠,被波斯商人以五萬兩銀子買走了。”
“所以這名字叫做轉運漢巧遇洞庭紅,正所謂: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莫與癡人說夢,思量海外尋龜。”
“頗為有趣。”
朱翊鈞簡述了自己看到的故事梗概之後總結性的說道:“這故事既反映了彼時出海經商者的生活軌跡,也道出了彼時人們出海經商的熱切心聲。”
“大明厚積,背負沉重積澱的土地,海商品經濟這顆嫩芽,太過脆弱了,隻要稍微風吹草動,就會掐滅了海貿易的發展勢頭。”
“宣德九年,鄭和遠洋風帆落下之日,即是大明海貿事,進入沉睡狀態之時。”
“原本獨領世界的造船技術,船尾舵、水密艙、多桅帆停滯不前,成為了曆史長河裡的一顆頑石,偶爾會從水底冒出,提醒著朕和大明,我們過去海權之輝煌。”
“打造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寶船的奧秘,也因之時間的無情,再難無法解密,而那指引方向的羅盤,也退化到了看風水、選擇宅地和墓地,招搖撞騙,著實令朕唏噓。”
“大明的讀書人,似乎都鑽進皓首窮經的死胡同,再沒了之前的大氣磅礴,所有的學問,也蛻變為空疏的玄而又玄的良知,世界在變,大小佛郎機人在劈風斬浪,而大明則是暮氣沉沉,困頓於一偶,銷蝕了穿透混沌現實、指向萬世不移的鋒芒和銳氣。”
“先生,朕有些不甘心呢。”
“先生甘心嗎?甘心大明就這樣嗎?”
“不甘心。”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說道:“臣,不甘心。臣今不難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事,而一時士大夫乃不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亦將奈之何哉?計獨有力竭而死足矣!”
張居正怎麼可能甘心,他要是甘心,就不會在嘉靖三十二年掛印而去,三年後又回到這爛糟糟的朝堂之了。
“先生,什麼是變法呢?”朱翊鈞發出了自己的疑惑。
張居正思忖再三說道:“變法,變的就是破舊立新,革故鼎新。舊故為盾,新為利矛,如何破舊故宿弊,是其中的關鍵所在。”
“給變法下一個嚴謹、周延的定義,是非常困難的,更不是踐履之實。”
“凡是針對舊體弊端或危機局麵,提出行之有效而能付諸於行動的方法,並且付諸實施,都可稱之為變法,無論其結果是好是壞,是成是敗。”
朱翊鈞確信的說道:“先生做好了變法失敗的準備,但是朕不甘心它失敗。”
“先生說過了,變法和權力一樣,是自而下的,同樣是自下而的,絕非某個人或集體的心血來潮,就足以成功的,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
“正如那個故事裡說的那句話,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張居正聽聞俯首說道:“臣謹記陛下聖諭。”
馮保和張宏則是一臉的迷茫,陛下和元輔到底在說些什麼?怎麼每一個字分開來看,都能聽得懂,連在一起,張居正要以謹遵陛下聖諭收尾?
朱翊鈞其實說的就是變法中的大勢,唯有將社會變遷的潮流如同洪水彙集在一起,才有可能衝破舊故宿弊的堤岸,不可阻擋,不至於新法失敗,就像轉運漢一樣,時運退去的時候,黃金都會失去顏色,而大勢來的時候,連頑鐵都能熠熠生輝。
大勢所趨,勢不可擋,這就是朱翊鈞想要說的話。
“先生,為何不把父母接到京城來?”朱翊鈞看似平靜的說道:“破家沉族,也不至於,先生將家人遷到京師來,也可以儘享天倫之樂。”
“這不符合祖宗成法。”張居正眉頭一皺,陛下怎麼好端端的提到了這個?
朱翊鈞則繼續追問道:“有明文規定嗎?”
“那倒沒有,大明官員養親法,並無明文規定,但幾乎沒有接養之說,一則本家生計,二則避嫌,三則不便。”張居正俯首回答道。
多數為了避嫌,就任一方,是不帶親眷的。
朱翊鈞笑著說道:“洪武四年,河南府知府徐麟因老母親居住在蘄州府之廣濟,提出辭官回家照顧母親的請求南右衛百戶臨濠人張綸奏,父母都已年逾八十,因自當差之地,離家太遠,無法侍奉雙親。”
“太祖高皇帝下旨讓其接養,忠孝兩全。勉孝勸廉、移親就養,可是祖宗成法。”
張居正多少聽明白了小皇帝的潛台詞,俯首說道:“臣莫敢不從。”
“如此,講筵吧。”朱翊鈞小手一揮,開始講筵。
話不用說的太儘,破家沉族是張居正提到的,而朱翊鈞也在想辦法利用皇帝的特權,讓張居正不至於破家沉族。
張居正求榮得辱,兒子被逼迫到自殺,工於謀國,拙於謀身的精氣神完全消失了,社會矛盾快速激化,農民起義、土地兼並、軍兵嘩變、胡虜作亂等問題日顯突出,最終到不可調節的地步。
萬曆五年,大罵張居正不回去丁憂是禽獸而被廷杖致殘的鄒元標,在萬曆末年,拖著一條拐腿,積極為張居正的昭雪奔走呼號,試圖召回失去的新政,失去的時代,可惜這一切都太晚了。
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再追悔莫及,為何不能提前做些什麼,讓悲劇不至於發生呢?
鬥爭是殘的,矛盾越深,鬥爭就越殘,鬥爭殘姓和官場的零和博弈,就決定了有些人會不擇手段。
比如在某個關鍵時候,讓張居正的父親去世,張居正就不得不回鄉丁憂,回還是不回,都是個問題。
喪心病狂的利用丁憂的製度,來獲得一些鬥爭的主動,這是大明讀書人能做出來的事兒嗎?
更加確切的說,張四維在萬曆五年八月入閣,九月張居正的父親就去世了,朱翊鈞懷疑張四維做了些什麼,就從李樂事兒來看,張四維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如果把張居正的父母接到京師來,張四維又該如何應對呢?
張四維回朝了,領了詹士府事,但因為皇帝沒有太子這件事,張四維幾乎是無事可做的狀態,這讓張四維頗為哀怨,最最可怕的是,李太後似乎對武清伯乾政頗為不滿,下了嚴旨申斥,武清伯李偉更是嚇得不敢跟張四維有任何來往了。
張四維還真找到了一個差事,那就是給小皇帝注解實錄,小皇帝點名要看的,這也算是功勞。
而王崇古聽聞朝中讓張四維回朝之後,大喜過望,連了三道奏疏,叩謝聖恩,還給葛守禮送了兩千兩銀子,讓葛守禮看在楊博的麵子,照拂張四維一二,彆讓張四維闖禍。
王崇古不在乎自己這個外甥,到底是個什麼官,隻在乎張四維是否能回朝,隻要張四維回朝,那代表著朝廷還不打算動手,那事情就還有轉機。
王崇古是真的被打怕了,張居正的手段太過於陰毒了,他要是在朝中,說不定哪天就翻船了,現在回到了宣大,王崇古如同猛虎歸山,魚入大海,鳥青霄!
整個宣大,他跺跺腳,宣大就要震三震,他說一,沒人敢說二,陛下總要用人治理地方的,他要是能把宣大這塊地方經營好了,陛下還不是得用他?
王崇古打算走楊博的路子,好好治理地方,安土牧民,結結實實的把他治下治理好了,朝廷還能平白無故的把他給擼了?
張居正斥責殷正茂的書信,在二十一天後到達了極南的廣州府。
君子之欲有為於天下,必其強悍之材、堅忍之氣,六十一歲的殷正茂比譚綸的身體狀況更好一些,略顯魁梧的他,這般年紀還能夠親自領兵率眾殺敵,足見他的勇武。
觀殷正茂做事,全然以為他是那種混不吝的性格,可真的見到其人,則發現殷正茂,相貌堂堂,眉宇間帶著英氣和幾分憂愁,神儀明秀,朗目疏眉。
“先生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啊。”殷正茂重重的歎了口氣,張居正三令五申的要他不要貪腐,可他貪的銀子,大多數都賞賜給了客兵,他能打勝仗的原因,是他厚賞。
否則這些異地作戰的募兵,軍紀早就敗壞不知道成何等模樣了。
軍兵複從而掠之,與盜賊無異,殷正茂沒有戚繼光那個條件,戚繼光是將領能夠以身作則,能夠重罰,而殷正茂隻能厚賞來維持軍紀了。
都是帶兵,也是天差地彆。
不過還好,兩廣漸漸平定了,殷正茂看了半天書信,也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良弓藏的時候了。
隻是他看到了第二頁的時候,眼前一亮!
張居正給他找了個新活兒,廣州的倭寇、紅毛番、黑番、亡命之徒打完了是吧,你看那萬裡海塘之,有一大島,名曰呂宋,是萬裡海疆貨物集散之地,那裡盤踞著一股紅毛番!
是紅毛番!
呂宋作為大明的朝貢國,現在國滅,大明需要做點什麼。
彆的不好說,殺倭寇,殷正茂專業對口!
這是張居正的原話:仆今不難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事,而一時士大夫乃不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亦將奈之何哉?計獨有力竭而死足矣!求月票,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