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北征蒙古、遷都北京、編撰永樂大典等諸多事務,政務繁多,朱棣根本不管什麼禮法,首開先河,對楊榮、蹇義、夏原吉等等多位宰輔和部院大臣,予以奪情起複。
成化二年二月十二日,曆仕宣德、正統、景泰、天順、成化的五朝元老,華蓋殿大學士李賢之父病故,李賢按照慣例申請丁憂,但憲宗皇帝堅決不許,李賢上了六道奏疏,憲宗皇帝才勉為其難的批了三個月的假,讓李賢回鄉料理喪事,三月期滿必須回京。
一直到李賢之前,自永樂以來,文官丁憂的製度,多數都是三個月奔喪,比如正統六年,三楊之一的楊溥父親去世,楊溥奔喪三個月就回京了。
張居正反複跟小皇帝強調,讀史,尤其是國朝實錄,一定要把孝宗之前,洪武至成化看作為一個時間段,那是家務事的時候,把孝宗之後看作一個時間段,這是國家有變的時候。
這是基於矛盾說,主次要矛盾的基礎下,將大明分為了兩個時期去看待。
主要矛盾在變,朝廷的體製也在變。
朱翊鈞深以為然。
講筵之後,小皇帝百無聊賴,到太液池射魚,彈弓猛地作響,沒羽箭帶著繩索呼嘯而出,猛地紮進了水中,插在了錦鯉身上,張宏拉動細繩,將魚拉了上來。
又是吃魚的一天。
十銃百弩千弓一萬彈,這是緹帥朱希孝告訴朱翊鈞的一句話,說的是遠程兵器,銃練十次入門,弩練百次,弓練千次,而彈弓練一萬次才算入門。
彈弓的練習極為困難,因為發射瞬間,需要握弓手避讓掉離弦之彈,而且彈弓的彈丸,瓷丸、鉛子、鋼丸、沒羽箭,比有羽毛的箭矢,更加難以練精準。
而朱翊鈞的彈弓已經練到了彈無虛發的地步,太液池的錦鯉為證,但凡是朱翊鈞到太液池,湖麵平靜至極,一條魚都沒有。
“這魚,一個個都學的精明無比!”朱翊鈞看了半天,沒有射出一箭,隻覺無趣。
馮保挽著褲管,匆匆的從半間房方向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道:“陛下,陛下,有人彈劾梁侍郎奪情之事!”
“哦?!快快呈送。”朱翊鈞大喜過望,從馮保手中抄過了奏疏,打開一看,乃是新科狀元孫繼皋上奏言梁夢龍奪情之事!
朱翊鈞合上奏疏,把彈弓扔給了張宏,長笑一聲說道:“好!好!好!來得正好!走走走,去文華殿,宣孫繼皋覲見!把元輔先生叫來觀禮。”
張宏趕忙提醒道:“陛下,快到午膳了,先生腸胃不適,陛下不是專門叮囑過,午間不得擾元輔進食嗎?”
“啊,對對對,那就午膳之後。”朱翊鈞握著奏疏滿是笑意的說道:“那就午飯之後再宣見。”
萬曆二年五月八日,輔臣張居正老毛病腹痛犯了,朱翊鈞知道後,親自到庖廚給張居正做了一碗辣麵,陳實功聽聞後忤逆上意,說元輔這腹痛的老毛病不能食辣,小皇帝又不會做飯,手擀麵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小皇帝隻好讓乾清宮小膳房,重新做了一碗清淡點的麵,配了一副象牙筷子,送到了張居正的全楚會館。
張居正還專門上了道奏疏,感激涕零。
朱翊鈞批奏專門叮囑張居正要吃早飯,要按時吃飯,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誤了吃飯的事兒,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而且還專門把遊七罵了一頓,說先生吃不好飯,都怪遊七沒張羅好。
朱翊鈞用過了午膳之後,風風火火的跑向了文華殿。
李太後看著吃的滿臉是油的朱翊鏐,再看著跑掉的小皇帝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孩子,生龍活虎的。”
“宣翰林院修撰孫繼皋入殿!”趙夢祐一甩淨鞭,宣孫繼皋入殿來。
孫繼皋是狀元郎,按照慣例,應該館選為庶吉士,但孫繼皋並不是庶吉士,隻是翰林院修撰。
這是祖宗成法,嘉靖年館選定製,自嘉靖十三年乙未館選後,遇醜未則選,遇辰戌則停,萬曆二年是甲戌年,所以不設館選。
但有些不懂禮法的科道言官,就說張居正因為兩個兒子沒有中式成為進士,故此不館選,是僭越主上威權。
萬士和還專門跟這些個科道言官,講了講什麼叫祖宗成法。
所以孫繼皋隻是個翰林院的修撰,而不是庶吉士。
孫繼皋,人稱東林九老,乃是東林書院的九位創始人之一,東林書院衍生而出的東林黨,是以江南士大夫為主的官僚階級政治集團,是地主富商代言人,漠視農戶小民權益。
東林黨、東林書院、東林黨人及擁躉,抵製任何基本製度上尤其是財政上的改革觀點,從不曾提出過任何救國存亡的政綱,長於內爭,短於治國、治軍,偏愛行政改革的空想,是泰州學派的延續,是隻致良知、弘而不毅、空談清談而務踐履之實的典型代表,在朝中無所顧忌而一味排擠打擊反對派,在朝外表現則是學閥。
東林黨人,始終滯留在幻想中的理想化後的世界裡、活在夢裡,在實踐中表現了腐儒根深蒂固的無能,軟弱,退縮,以及麻木不仁。
孫繼皋,東林九老之一。
張居正也看過了彈劾的奏疏,隻是搖了搖頭,國朝要是交給這些人,大明也就真的到頭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孫繼皋萬萬沒料到自己會被點名了,他在來的路上也有些思慮,是不是自己的文章寫得最好,才被點名?殊不知,京官裡就這一本。
連沒事找事、沒活硬整,還不肯咬火折子吳中行,都沒有上奏這件事。
這就是信息差,信息就是權力。
張居正當國三年了,在朝為官的京官們心裡多少也有點數兒,朝廷廷議的決策,最好不要反對,被小皇帝罵了,沒有一個明公肯站出來說話,小皇帝罵人又賊難聽,被十一歲的小皇帝罵的還不了嘴,不漲聲譽,還丟人。
連小皇帝都罵不過,要你這科道言官有何用?
而孫繼皋未曾入選庶吉士,對朝中的風力輿論不了解,並不知道朝中並沒有形成彈劾奪情的風力輿論。
“伱上奏來,說梁夢龍奪情事,詣賢阻之。”朱翊鈞的小手摸向了奏疏,開口問道。
孫繼皋跪在地上,擲地有聲的說道:“《孟子·離婁上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臣為翰林院修撰,理應責難於君,陳善閉邪,以正吾君,此乃臣恭敬之心。”
朱翊鈞一聽,嗤笑一聲說道:“你這書就讀了半截嗎?還有一句呢,吾君不能謂之賊,你怎麼不說,當朕沒讀過書?馮大伴,教教他!”
馮保一聽俯首說道:“臣遵旨。”
“《孟子·離婁上有雲:泄泄猶遝遝也。事君無義,進退天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遝遝也。孟聖人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人臣事奉君主應當儘義,有禮。”
“何為儘義?逢迎為悅,而不以匡弼為忠,是無義矣。”
“何為有禮?今進不能正君,退不能潔己,是無禮矣。”
“孫編撰,咱家說的對與不對?”
孫繼皋眉頭緊蹙,意識到了事情不妙,皇帝身邊的宦官,這書讀的這麼通透,對聖人訓理解的這麼深入嗎?他琢磨了半天,隻能說道:“大璫所言在理。”
馮保當然說的有理,因為他這些話,根本就是在皇帝講筵的時候,偷偷學到的!
矛盾說、公私論這些東西太複雜了,儒學經典都簡單了起來。
馮保繼續說道:“今天臣子們,所有的謀劃,都是出自於世俗功利的一家之私,所以先王法度不斷的敗壞,覺得難,就不說先王之法,隻因循歲月,顧慮身家之私,全無體國之誠、急君之念,這就是遝遝,就是囉裡囉嗦說不清道理。”
“孫編撰,咱家說的對與不對?”
孫繼皋咬著牙再說道:“大璫所言極是。”
馮保這才往前走了一步說道:“這就是了,你剛才引用責難陳善的典故,顯然就是讀書少、讀書不好、讀書不精還斷章取義,你可是狀元,怎麼能對先賢的話,偏聽偏信,斷章取義呢?”
“你引用孟聖的話,一共三句話,你就就記住了兩句,第三句吾君不能謂之賊,覺得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所言所談遝遝,這是國賊啊!”
孫繼皋終於忍無可忍的說道:“陛下,中官辱臣甚哉!還請陛下垂憐,莫要薄待臣子。”
朱翊鈞這才開口說道:“馮大伴罵你了嗎?哪裡罵你了?把你做的事說了一遍,就是罵你嗎?”
“自永樂至成化年間,閣臣回鄉丁憂一共十人,分彆是楊榮、胡廣、黃淮、金幼孜、楊溥、江淵、王文、呂原、李賢、劉吉,全部奪情起複,最長不過六月奔喪回朝。”
“廢相之後,六部分中書之權,六部任天下事,職權關乎天下安危,共有十五位尚書奪情,分彆是,吳中、趙羽工、蹇義、金濂、石璞、年富、白圭兩次、馬文升,永樂至成化年間,六部尚書全部奪情。”
“各部侍郎為佐貳官,一體奪情。”
“朕每日起床,看到四個字,敬天法祖,孫編撰,這不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嗎?還是說,成祖到憲宗,不是朕的祖宗?若不是,咱們去太廟看看?”
孫繼皋俯首說道:“可是自孝廟至今,奪情已絕,人子事親,送終為大,逆子為不孝。”
朱翊鈞就等著孫繼皋提到這一茬,立刻說道:“你胡說八道,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戶部尚書許讚,回鄉丁憂,爺爺下詔奪情,責令其三月回朝,馮大伴說你讀書讀的不好,你還不樂意,你不樂意什麼?你讀史了嗎?”
馮保一直在憋著笑,陛下這張嘴,氣人經大圓滿。
“有嗎…”孫繼皋不確信的說道。
“確有其事。”《世宗肅皇帝實錄總裁張居正,看著孫繼皋說道:“你若是不信,就去問問禮部尚書萬士和,他最近在注解世宗實錄,一問便知,當時給事中謝廷傑上奏言此事,還被世廟主上給罵了。”
朱翊鈞看孫繼皋終於不再辯解,才語重心長的說道:“孫編撰啊,你可是狀元!”
“那紅毛番夷黎牙實就在京師,讓外夷使者看到咱大明狀元郎都這般學問,連個書都讀不好,你說你這算什麼事兒?友邦驚詫、有損國體!”
“人臣若隻趨走承順,外貌恭謹,這隻是小節,人臣理應儘心輔導,舉高遠難能之事,責其君以必行,使存心立政,必欲如堯、舜而後已。”
“說什麼,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這不是人臣的舉動,你這不是賊人害國之舉嗎?”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君子處事,有經有權。揆度於輕重緩急之間,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禮而不知有權,則所成小、所失大,今日奪情,識時通變也。”
“這可是海瑞海總憲教朕的道理,你總不能說海瑞不剛正吧。”
“奪情,朕亦不願意梁卿損忠孝之道,忘親貪位為詆臣,人子不送為逆子,可眼下有金革無辟,朕苦於無人可用,若是有辦法,朕於心何忍?這不是識時通變嗎?”
“等到遼東事了,再讓梁卿回鄉丁憂,孫編撰,以為如何啊?”
孫繼皋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臣察而不明非言上諫有罪,陛下聖明。”
“那就回吧。”朱翊鈞將奏疏給了張宏說道:“以後要多讀點書知道嗎?你說你一個狀元郎,被中官罵的還不了口,算怎麼回事呢?”
“去吧,去吧。”
“臣告退。”孫繼皋捧著奏疏離開了文華殿,出了文華殿,他再回頭看文華殿,這地方就像是個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要多詭異有多詭異,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元輔先生到底教了個什麼怪胎出來!
孫繼皋猛地打了個哆嗦,趕忙離去。
小皇帝這讀書讀的實在是厲害,孫繼皋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有祖宗成法、有先王禮法,還有踐履之實、還有常變經權、識時通變之道,讓孫繼皋怎麼辯?
辯不過,那自然要拿回奏疏了。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先生,國事繁忙,眼下東北兵凶戰危,仰賴先生畫策了。”
“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也。”張居正作揖離開文華殿。
走出文華殿的時候,張居正才恍惚發現,小皇帝專門把他叫來,不是讓他來撐腰的,就是讓他來一起看看樂子!樂嗬樂嗬。
正所謂小皇帝怒斥東林元老,元輔看熱鬨不嫌事兒大,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