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大明克古勒寨,俘虜和賊酋送入京師,逆酋王杲、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等被關押在了天牢之中。
春天的時候,土蠻諸部進犯長勇堡,李成梁將其擊退,四月,虜酋土蠻,祭旗聚兵聲稱要朝廷貢市,若是不肯,就要要搶山海關,並且兵峰直抵開原,李成梁出戰,而薊州總兵陳大成率銳卒出山海關策應,再次將土蠻擊退。
五月份再聞虜情,張居正上奏,說遼東巡撫張學顏奏,虜冒暑擁眾,犯非其時,近暑雨連作,弓解馬疲,勢不能逞。
下雨天是不能張弓的,因為雨水會浸濕弓弦,朱翊鈞習武,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文華殿廷議,大將軍戚繼光、大司馬譚綸,也都是這麼說,倒是吳兌又鼓噪一番聲勢說:北虜恐怕有和土蠻、女真聯合的可能,兵部議不可信,果不其然,五月土蠻南下因為暑期已至,大雨滂沱,不得不自己撤離。
到了九月的時候,土蠻再次蠢蠢欲動,遼東戰事一觸即發。
事物的發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著極為清晰的脈絡和征兆。
廷議之後,朱翊鈞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講筵,而是乘坐車架,向著北土城而去,這裡是京營的駐地,大明京營將會再次出擊,前往遼東作戰。
朱翊鈞來到了北土城的武英樓,戚繼光領了征虜將軍的印信,梁夢龍領總督軍務,馬芳、李如鬆為左右副總兵,準備開拔。
“戚帥辛苦,大明軍辛苦,朕欲與諸位將士同行,奈何身小力虧,就不給將軍們添亂了,朕在京師,待大軍凱旋。”朱翊鈞站在武英樓裡,這次的開拔,他親自前來送行。
“大明軍威武!”
“陛下威武!”
朱翊鈞來到了轅門前,站在一輛正廂軍車之前,輕輕的推了一下滿是泥土的輪轂。
吳元年,徐達領征虜大將軍印綬之後,還是吳王的朱元璋親自推動徐達的車輪,讓他征伐胡元,後來胡元被打沒了,北元被打沒了,北元漢廷又被明成祖朱棣打成了北虜。
現在北虜再次猖狂,朱翊鈞作為大明的皇帝,站在北土城的轅門,再次為大明軍送行。
鼓聲陣陣,號角聲幽怨,萬餘人的精銳開始北上,朱翊鈞一直站在轅門前,看著大明軍綿延不絕的車隊,緩緩消失在了天的儘頭,才對張居正說道:“壯誌得展布。”
若是在張四維看來,這多是個好機會,大明京師空虛,精銳北上,這不正是提刀見陛下,和陛下痛陳厲害的好時機嗎?隻需要調動宣大衛軍,直入京師城下,就是不能奪了生殺予奪的大權,也能讓朝廷知道厲害!
可是在王崇古看來,這就是最最最危險的時候,這個時候,跟朝廷、跟張居正蹬鼻子上臉,那就是自尋死路,一旦西北跳反,朝廷立刻可以釋放關在天牢裡的逆酋王杲、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答應土蠻諸部的貢市請求,而後收兵,對西北進行平叛。
就像現在吳兌在宣府宴請三娘子,張學顏也可以在東北宴請察罕汗,安定東北,而後平定西北。
回城的路上,王崇古湊到了張居正的身邊,低聲說道:“元輔,西北我的餘威尚在,這次還好,下次,怕是要出亂子,下下次,恐怕…”
王崇古話沒說完,但是態度很明確,他控製不了太久,餘威最多也就兩年,到時候西北出亂子,朝廷威罰的時候,可不能傷及他這個善類,他可沒有謀逆之心。
王崇古覺得西北必不能贏,哪怕是依仗北虜聲勢,就今天送行,大明軍容整齊,就這一萬銳卒,十萬能抗衡嗎?答案是否定的。
經過了戰火洗禮的銳卒,隻會更強。
“王司寇現在是大明刑部尚書,負責刑名,還有羊毛官廠之事,西北動蕩,和王公無關了。”張居正低聲說道,他給王崇古吃了顆定心丸。
萬曆五年,陛下就該大婚了,大婚之後,就該親政了,張居正也不打算戀權,陛下比他還要希望大明再起,他也能清閒一些,搞一搞算學,研究下光學,偶爾下下田,磨一磨澱粉,多是一件美事?
至於承諾,他張居正的承諾,又不是陛下的承諾。
朱翊鈞回到了京師之內,開始繼續搗鼓自己的反射望遠鏡,他問張居正的問題,其實他清楚的知道答案。
大明在南衙對於何心隱之事開始進行追繳,緹騎四處出擊,稽稅千戶駱秉良親自前往江西吉安,抄沒了廬陵楊氏。
廬陵楊氏,發端於楊輅,自此之後延綿不絕,駱秉良抄這一家,是楊士奇的楊,楊士奇,曆五朝,仕六帝,在內閣為輔臣四十餘年,首輔二十一年。
大明的廬陵楊氏號稱四世三公,世人皆稱其為望族,而楊士奇、楊溥、楊廷和,四代出了三位宰相,雖然楊士奇是楊輅長子楊銳後裔,楊溥為楊輅次子楊鋌後裔,楊廷和為楊輅五子楊聳後裔。
這一次緹騎抄家,也隻是抄了長子楊銳這一係,資助何心隱,曾光、衢天瑞、鄭士韜、雷得鳴、劉洪、張一德、傳珠一、歐陽蒙、劉宗文、羅巽等人的正是楊士奇的後人楊有仁。
駱秉良為了這次抄家成功,還專門借調了江西兵三千人,讓江西巡撫潘季馴,一道前來,防止生變。
潘季馴告訴駱秉良不用,儘管去抄家就是,駱秉良到了才知道,廬陵楊氏一共五係,這五係不能說是同氣連枝吧,也隻能說是互為仇怨。
駱秉良來抄家,其他四係,甚至直接點了爆竹,恨不得上來幫忙一起抄家,說來說去,都是利益惹出來的禍患,江西本就不富碩,生產資料就那麼多,而楊士奇的大房和楊廷和的五房鬥的你死我活,以科舉為例,這生員、舉人就那麼幾個名額,你拿走了我拿什麼?
田畝、人丁、工坊、水路等等,都是這個道理,五房帶著其他三房,跟大房鬥來鬥去。
現在大房倒了黴,那真的是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就像孫克毅、孫克弘的孫氏和徐氏的仇怨,矛盾總是普遍存在,如何利用勢要豪右、權豪縉紳、富商巨賈之間矛盾,裡挑外撅,不斷的分化,是稽稅房,和日後稽稅局的重點工作。
要稽稅,沒有內鬼,是萬萬無法徹底稽稅的。
九月,追欠的催繳票,或者說是催命符發到了權豪的手中。
依據清丈的魚鱗冊,稽稅房開始追欠,這一下哀鴻遍地,催繳票不交,那就彆怪朝廷翻臉不認人了。
翻臉不認人,就代表著朝廷不打算內部處置,而是要將這件事放在明麵上,到時候是非,自然有公論,你欠的稅,是一個農戶幾千年掙不到的銀子,你說到時候百姓們是罵朝廷苛責,還是罵權豪大戶不肯納稅,竭澤苛責小民?
在緹騎千戶忙的暈頭轉向的時候,鬆江府的畫舫已經試運行結束,反響良好。
很快排期就排到了次年,孫克毅敏銳的發現了商機,立刻繼續進行了定做,鬆江造船廠沒有產能,那就去月港造船廠,這都是大明朝廷的造船廠,哪裡造不是造?
一個龐大的產業鏈正在形成,誰先把握了生產工具,誰就能在這個行業獲得巨大的優勢。
孫克毅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揚州瘦馬的價格正在快速的上漲,而且速度驚人,不僅如此,連南衙秦淮河畔、鬆江府黃浦江畔的娼妓價格也在瘋漲,這自然是因為白銀的大量流入,也是因為從業者的數量減少。
沒錯,娼妓這個行業的從業者在減少,因為鬆江府和應天府的兩個織造局,北衙的羊毛官廠,也在招織娘,織造這個的確需要心靈手巧。
娼妓典型的吃青春飯,這個活兒不穩定還容易生病,流動量極大,病死的、從良的,是一個動態產業,但是現在三個官廠就直接吸納了大量的織工,對娼妓這個行業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衝擊。
那些想下海的,一看那邊織布也能賺不少錢,自然就不想下海,畢竟娼妓是賤籍,一入娼門,世世代代都是賤籍。
按照過往的路徑依賴,就是要加大對牙行的投入,也就是讓人牙子,四處買些女童,打小培養,但是孫克毅這算盤一打,本地培養,成本有些高昂,還不如直接從朝鮮和倭國進口更加合適。
進口還能打造一個異域風情的名頭,就像當年大唐朝的胡姬一樣。
揚州瘦馬是要分賬的,一個客人五百兩銀子,瘦馬要分走二百兩,再加上養船,養傭奴等等開銷,回本的周期會變長,但是買倭國的花魁,朝鮮的高麗姬,就沒有這個顧慮,這都是強人身依附關係,分賬?好吃好喝還有傭奴伺候,還不滿意?還要分賬?
“弟弟。”孫克弘看著盤賬的孫克毅猶豫了很久才開口說道。
“怎麼了?”孫克毅停下了盤賬,看著孫克弘的轉椅,孫克弘隻能坐在轉椅上。
孫克毅知道,他哥哥的腿是徐階害的!
當年高拱打壓徐階,徐階把孫克弘推出去當替罪羔羊,直接打廢了兩條腿,所以,孫克毅對徐階恨的咬牙切齒,就是這個老狐狸太奸詐了,何心隱的事兒,都沒能追擊到徐階的頭上。
“這買賣傷天害理,要不就不做了吧,咱們已經很有錢了。”孫克弘略微有些擔憂的說道。
孫克毅斟酌了一番說道:“兄長的意思是,給朝廷做事,是在與虎謀皮?”
孫克弘點頭說道:“是的,若是朝中風力變了,朝廷棄之不顧,權豪縉紳視我等為仇怨,到時候,我孫氏左右為難,進退維穀,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我還活著,又不是死了,和徐氏的仇怨,該放下也就放下吧。”
“我已經是廢人了,何必呢。”
“兄長說放下,便更不能放下了,徐老狗不死,我寢食難安!”孫克毅搖頭極為堅定的說道:“這個仇必須要報!”
“張居正今年五十,他還能當國十年,十五年,就以十年說,這開海事早已成定局,換個人當國,說要禁海,恐難成行,朝廷也是要吃飯的,不能隻喝西北風活著。”
孫克毅之所以決定投效朝廷,也不是單純的為了報仇,他也有他的思量,有些東西一旦形成了慣性,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集團,朝廷再想動,難如登天,三五十年內很難更易。
“家主,駱千戶到了鬆江府,送來了請帖,請家主前往。”一個門房拿著請帖,駱秉良請孫克毅前往鬆江府衙門。
駱秉良來鬆江府,自然是來辦追欠專案,不過不是追孫氏的欠稅,而是徐階的欠稅,順便辦點小事,看點熱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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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