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儒生好生奇怪,朕準也不是,不準也不是,朕覺得你說的有道理,這不就結了嗎?”朱翊鈞看著鴻臚寺卿陳學會說道:“鴻臚寺卿,傳信給大寧衛京營,派出信使,讓土蠻汗派個使者入京來。”
“今天這朝議就到這裡了,散朝。”朱翊鈞說完就站了起來,背著手離開了皇極殿,奔著文華殿去了。
他已經跟張居正提前打好了招呼,就不用廷議了,張居正要到文淵閣當值,也是摸不清楚小皇帝的脈,遂在文華殿偏殿,請求覲見。
朱翊鈞很快就宣見了張居正入殿。
“先生想來是有些疑惑的,朕怎麼突然就答應了孟重,對土蠻議和,封貢之事,對吧。”朱翊鈞麵色嚴肅的說道:“俺答汗,已經不是第一次漲馬、牛、羊價格,他現在還要漲羊毛價,朕以為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
“俺答汗是個聰明人,他清楚,羊多了,馬就少了,長此以往,會失去引以為傲的機動力,而大明對草原的經濟羈縻多了,他的權威就會削弱。”
“所以,他才要漲膨潤土和羊毛的價格,而答應土蠻封貢,俺答汗若是漲價,就不買他的,買土蠻汗的便是。”
“無論議和封貢是否能夠成行,俺答汗心裡都要有點數,朝廷也不是他一個選擇,這是其一。”
俺答汗覺得自己可以以皮草等貨物,威逼大明朝廷,這和黎牙實最開始提出的通商條約非常相似,黎牙實要求大明隻和西班牙貿易,而不和葡萄牙貿易。
這也是為何安東尼奧這個葡萄牙的王位繼承人,能夠獲得大明一定投資的原因。
朱翊鈞眼睛微眯的說道:“其二,則是朝中多有質疑遷安伯、寧遠伯的在塞外的功勞,還有什麼比受害者現身說法來的更加直接,能夠證明戚帥對他們的傷害呢?這種質疑便不攻自破了。”
“其三,朕想看看,一片草原兩個王爵,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兒。”
戚繼光站在桃吐山前,為何想要改變之前的戰略目標,從威逼喀爾喀五部撤軍,到徹底將土蠻汗趕出遼東。
戚繼光最擔心的事兒發生了,朝廷鼓噪風力輿論議和,而朝廷從成本等多方麵因素考慮,答應了這種風力輿論。
那戚繼光還能有再次出塞作戰的可能嗎?
所以戚繼光必須要判斷,是不是唯一的機會,包括熟悉朝堂的梁夢龍也是如此的悲觀,同意戚繼光繼續北上。
馬芳認為皇帝好大喜功,武德充沛,自正統年間,皇帝不再習武之後,大明哪還有這麼武德充沛的皇帝?
最後戚繼光選擇了再信皇帝一次,可是皇帝似乎辜負了戚帥的信任,答應了朝臣們請求封貢議和,京營組建,靡費五百萬銀,最終的結果,就是打完了一仗,到這裡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嗎?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仍然凝重的表情說道:“寧遠伯李成梁開了個好頭啊,敵人挑釁就停貢市,出塞平寇,先生認為土蠻汗會老老實實的封貢,不輕啟邊釁嗎?他不會老實的,他一定會覺得大明服軟了,不想打了,而後得寸進尺。”
“這些狗東西,蹬鼻子上臉最是擅長。”
“換句話說,先生以為,咱大明和土蠻諸部的矛盾,會因為封貢的事兒,就達到一個穩定的衝和狀態嗎?”
張居正略顯有些恍惚,陛下非常清楚,這個邏輯非常簡單,大明和土蠻汗還沒打夠,還得繼續打下去,這隻是一個間隙罷了。
“先生不會以為朕真的不想打了?那不是朕能決定的,是矛盾決定的,大明和土蠻的矛盾已經根深蒂固,不是打一仗就能結束的,還沒打夠,還有得打。”
“朕可是學過矛盾說的!”朱翊鈞將手中一封信遞給了張居正,他剛剛寫好,要送到前線給戚帥的書信。
在信中,朱翊鈞十分詳細的闡述了自己為何要答應議和封貢的原因和目的,尤其是一片草原、一個孛兒隻斤黃金家族,出了兩個王爵,到時候會是何等景象。
裡挑外撅這種把戲,可不是隻有又偷又搶的英國佬擅長,小皇帝也很擅長。
俺答汗也是孛兒隻斤氏,土蠻汗也是孛兒隻斤氏,這草原到底誰才是宗主大汗,就有的論了,大明可以誰有優勢幫誰,也可以誰有劣勢幫誰。
最重要的是,朱翊鈞以矛盾說為基礎,分析了大明和土蠻的主要矛盾是生存矛盾,大明克複大寧衛,就像是一顆釘子紮在了土蠻汗的心肺之上,土蠻汗必然想要克複大寧衛,戰爭一定會繼續,同樣朱翊鈞也讓戚繼光不要回京,留在大寧衛,一來讓京營適應草原作戰,二來,防備土蠻汗的反攻。
在書信中,朱翊鈞特彆叮囑戚繼光一定要小心,必要的時候,將其徹底趕出遼東,而且還以戰機稍縱即逝為由,明旨:大寧衛一切機宜,悉聽戚帥破格整理,敢有梗撓者,奏聞重治。
這封書信可是朱翊鈞親筆聖旨,會下印,宮裡會留有備份。
也就是說,這封書信抵達大寧衛開始,戚繼光擁有對戰事的絕對指揮權,不用通稟朝中,就可以作戰,一切以戚繼光的判斷為主,戚繼光覺得能打有必要打,就打。
就像當初殷正茂在兩廣,可以拆權豪戶的大門、搬走權豪戶的床一樣的便宜行事的事權。
戚繼光在大寧衛是什麼?在權力上講,戚繼光就是實質上的洪武年間的寧王。
“陛下,這是不是給的權力太大了些?”張居正看完了書信,眉頭緊蹙的說道:“不是臣挑撥離間,而是武將如此事權,怕是戚帥沒什麼想法,有些人會生出一些不該有的想法來,就像是高啟愚一樣。”
張居正切實經曆了一次類似的黃袍加身,有的時候,你不往前走,有的是人逼著你往前走。
所以張居正一直不肯領太傅的官職,不肯更進一步,無論皇帝以何種功勞恩賞,張居正都是不肯,他不能再往前了。
朱翊鈞和張居正不總是步調一致的,也是有分歧的,張居正對殷正茂貪腐的事兒,十分不滿,朱翊鈞則覺得沒什麼,又讓馬兒跑,又不給馬兒草,哪有這等好事?
現在,張居正對賜給戚繼光這麼重的事權,也不是很讚同,藩鎮之虞,是張居正在富國強兵上最大的擔心,西北晉黨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著,張居正真的不希望,大明再多一個尾大不掉的藩鎮了。
朱翊鈞兩手一攤說道:“先生,戚帥治軍嚴格,他不會的。好好好,人心隔肚皮,不以人心去論斷,戚帥離黃袍加身,還有侯爵、侯爵世券、公爵、公爵世券,武勳之上,加九錫封王等等,就是戚帥想要黃袍加身,這麼長的路,戚帥能走得完嗎?”
“先生,戚帥就是個遷安伯,連世券還在路上呢。”
張居正聽聞之後,思索了片刻說道:“還是得給個期限為宜,就一年,明年十月,必須開拔回京,不再都領大寧衛事兒,移交給永平衛軍外遷軍卒。”
“不能再久了,再久人心就散了,京營軍兵隻聞戚帥,不知陛下了。”
京營在京的時候,皇帝每五天都要前往京營閱視,雷打不動,京營軍兵知道皇帝,也認識皇帝,軍兵都知道,吃的是皇帝飯、穿的是皇帝的衣、效命是為皇帝效命。
人心天生需要一個凝聚力,這個凝聚的符號,如果帝星暗淡,客星僭越,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整個天下,還有人能戰勝戚繼光這一萬精銳的嗎?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鈞認真思索了許久,讚同了張居正的想法,搖頭說道:“以戚帥的性子,朕這封密詔,他怕是不會告訴其他人,除非是軍令無法執行,或者需要緊急進攻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戚帥有恭順之心,他要的真的不多,就是要個機會,要一個用他自己的軍事天賦,換一個穩定的北方。”
“他的前半生在東南,為大明打下了一個穩定的東南,他的後半生,想要為大明打下一個穩定的北方罷了。”
“僅此而已啊。”
“是啊,他要的的確不多。”張居正是戚繼光的座主,兩個人二十多年的友誼,張居正能不知道戚繼光什麼人?不知道戚繼光何等的誌向?但是作為帝師,張居正絕對不能讓皇帝養成靠人心論斷任事的習慣。
哪怕是戚繼光也不行。
朱翊鈞在書信加了幾句,一年為期,而後遞給了張宏,張宏在旁抄錄之後,請皇帝下印。
皇帝檢查之後齊縫下印,放進了信封裡火漆封好,讓徐爵送去了驛站,送往大寧衛。
“徐貞明和傅應禎同鄉、同榜、同師之事,先生還在生徐貞明的氣嗎?”朱翊鈞提起了徐貞明。
張居正搖了搖頭說道:“臣並不生氣,舉薦徐貞明到寶岐司的時候,臣就知道,他百事不會隻會種田,臣給他全楚會館的腰牌,是讓他有為難的時候,求助所用。”
徐貞明可不是楚黨,是結結實實的朱紅色帝黨!
張居正給徐貞明腰牌,就是讓徐貞明有個背景依仗,方便做事而已。
朱翊鈞示意張宏把早就準備好的農書,搬了過來說道:“徐貞明彙編了曆代農書,編纂了一本農書,一共四十四卷,用以勸農桑,白話文寫的,總結了經驗教訓,至少在秦嶺淮河以北,都可以適用,至於南麵,也就隻到浙江,再往南,徐貞明沒去過,就無能為力了。”
“從育種到收儲,麵麵俱到。”
“看在徐貞明立了功的份兒,先生就不要在意徐貞明犯的小錯誤了。”
張居正翻開看了兩眼,一種熟悉感撲麵而來,有些疑惑的說道:“這是陛下寫的吧。”
“徐貞明寫的,他的筆跡!”朱翊鈞卻連連搖頭說道。
張居正終於確認,這農書大半估計都是小皇帝的心血,他笑著說道:“那就是陛下寫的了,遣詞用句,太熟悉了。”
問答的方式編纂成書,張居正簡直不要太熟悉,他晚上做夢,都是朕有惑這三個字。
明朝活人不封異姓王,所以戚帥隻是權力上有那麼大的權力,就是前軍指揮的事權。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