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帥,帶高拱來。”
高拱被押入京師了,當然是請來的,走了十幾天,慢慢悠悠,況且入京後先去了解刳院,是去找大醫官看病,而不是被解刳。
高拱就在殿外候著,聽到了宣見,一步步的走了進去,甩了甩袖子行了大禮,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說道:“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
“新鄭公,聽說你要殺了朕,在新鄭一說話,朕的皇宮就著了火,有這個事兒嗎?”朱翊鈞開口問道。
高拱跪在地上,沉默了許久說道:“陛下,臣就是一凡夫俗子,如今已經在家中閒住四年之久,過去的門生故吏,連封信都不寫,臣哪裡有那個本事,放火燒宮?”
“陛下若是說臣放的,那就是臣放的火吧。”
高拱對自己來到京師,其實很悲觀,在他的設想裡,哪怕不是他乾的,那也隻能是他乾的,東北在打仗,京營不在老家,息事寧人是普遍的做法,連成祖文皇帝當年都隻能息事寧人。
剛喬遷新居,漏刻博士就說,會燒起來,結果四月果然燒了起來,三大殿都被燒沒了。
文皇帝也隻能息事寧人,那可是文皇帝啊,靖難打出來的皇位,也隻能這麼忍了。
高拱以為自己就是入京來當那個替罪羔羊的,為自己申辯了兩句,打算直接認罪伏法了,皇帝說有罪,那就有罪吧,自己也病了,而且快病死了,算是為了大明發揮了最後點光熱。
高拱當國頻繁對貪官汙吏下手,對於貪蠹他不能容忍,他自己就是姑息晉黨之人,所以,他破不了姑息。
不是人人都是張居正,對自己老師徐階,都能各種下那般毒手,還田乾乾淨淨,連個船證都不給一張。
“新鄭公起來說話,給朕講講嶽飛冤死的故事吧。”朱翊鈞也不著急,擺了擺手對高拱說道。
高拱站了起來,環視了一周,這地基極高,都能看到玄武門了,大明皇宮空蕩蕩。
矛盾激烈碰撞的火花,連皇宮都燒成了這樣。
高拱認真的回想了一番,開口說道:“嶽飛冤死之事啊,當時的大奸臣秦檜,給嶽飛定了個小小的罪名,陰結虜人,通敵逆主、指斥乘輿。”
“啊,陰結虜人,嶽飛陰結虜人。”朱翊鈞歎為觀止的說道。
高拱接著說道:“這個罪名顯然是不被認可的,薊王韓世忠就跑過去問秦檜,嶽飛到底有沒有罪,是什麼罪?秦檜說:莫須有。”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問道:“莫須有?這三個字怎麼解呢?不需要有嗎?”
高拱搖頭說道:“韓世忠和陛下一樣的疑惑,問秦檜,這莫須有是什麼意思?秦檜說,莫須有。”
“這第一次回答,秦檜的意思是,不需要有,要嶽飛死,嶽飛就必須死。”
“薊王韓世忠再問,到底有沒有罪?秦檜說:莫須,有。”
“這第二次回答秦檜有些忐忑了,意思是不急,會有的。”
“薊王韓世忠又問:到底有沒有罪?秦檜說:莫,須有。”
“秦檜也被問的有些惱火了,反問了一句,難道沒有嗎?!”
“薊王韓世忠追問:到底,有沒有罪!秦檜說:莫須有!就是說不是我秦檜要殺他,是宋高宗要殺嶽飛,所以不需要有。”
“後來,嶽少保死於莫須有了,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翊鈞聽聞後沉默了片刻說道:“那先生講一講於謙冤死之事吧。”
高拱沉默下,思慮再三,覺得沒什麼不能講的,他俯首說道:“徐有貞給於謙定了個罪名,叫意欲為,就是還沒有做,但是於少保想做想要立襄王的兒子做皇帝,所以於謙該死。”
“後來,於謙就死在了意欲為這三個字上。”
“到了憲宗成化二年,憲宗皇帝就昭告天下說於謙無罪,赦免了於謙的兒子於冕,因為憲宗知道,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重的時候,於少保和商輅、王文等人,要立的是憲宗皇帝為太子,而不是襄王的兒子。”
“當時於少保、商輅和王文上《複儲疏,就是重新恢複憲宗皇帝為太子。”
“後來,憲宗皇帝不僅為於少保平反,還為景泰帝恢複了皇帝號。”
高拱說的,都是明堡宗,不是,明英宗朱祁鎮的兒子明憲宗朱見深,在修國史實錄的時候,收錄的事兒。徐有貞說於謙要立襄王的兒子為太子,結果明憲宗這位事主卻說,當時於少保要立自己為太子的。
景泰皇帝的長子朱見濟死後,再無子嗣,沒有兒子,就沒國本,就沒有繼承人,人心思動。
“那新鄭公以為,朕是以莫須有還是以意欲為,殺了新鄭公呢?”朱翊鈞看著高拱問道。
“額…”高拱沒想到還能挑一個罪名出來,宣布自己斬立決,他實在是有點沒繃住,露出了個笑容說道:“陛下這話說的,臣既沒有嶽少保之勇武,也無於少保之偉功,臣哪裡有資格用這種罪名,臣想想,就以威震主上為宜。”
高拱知道自己快死了,兩三年而已,早死晚死,不如死的略微有些價值。
朝臣們都懵圈了,本來以為無皇極殿上朝已經是皇帝整出來的最大的活兒,結果在所有人麵前,和高拱商量著,要冤殺你,你自己挑一個罪名出來,高拱挑來挑去,選了個有的罪名,威震主上。
朱翊鈞笑了起來,搖頭說道:“無能為啊,新鄭公不能做到的事兒,朕怎麼能明目張膽的冤殺呢?朕掌生殺予奪之權,宋高宗殺嶽飛,中原再無妄,英宗殺於謙,解散京營,胡虜逞凶。”
“新鄭公就暫且在京師住下,容朕好好調查,這案子呀,人死了,也能讓他活過來調查一番。”
高拱有些愣,他一直以為皇帝把他抓到京師來,就是借他人頭一用,這種事曆史上都不稀奇,比如曹操殺掌糧官曰:特當借君死以厭眾,不然事不解。
曹操去討伐賊寇,糧草不足就用了小斛盛糧,結果軍兵不滿意,曹操就借爾人頭一用了。
他還以為皇帝是要借他的腦袋一用,但是看這個情況,似乎是打算拿他打個窩出來,高拱完全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打算善了,要血流成河。
高拱看著小皇帝,再看著張居正,沉思了許久,在思考皇帝憑什麼這麼乾!
文皇帝被點了家宅,隻能忍氣吞聲,因為文皇帝知道不能查,萬一查出點什麼來怎麼辦?再打一次大明南北戰爭靖難之役?世宗皇帝知道不能查,因為當時東南倭患、西北虜寇,真的查出點什麼來,仗還要不要打?
但是小皇帝不用忍氣吞聲,因為小皇帝年紀小,而且還有明攝宗張居正罩著呢!哪怕是搞得天下沸反盈天,小皇帝下個罪己詔,說自己德涼幼衝,認個錯;或者把張居正推出去說,都是張居正當國乾的壞事!
小皇帝乾脆既不認錯也不把張居正推出去,又能如何?天下權豪們,縉紳們,官吏們,能!如!何!
大明軍眼下屢戰屢勝,青龍堡看似敗了,但又贏了,戚繼光不僅在塞外打了大捷,還占著不走了!
“臣遵旨。”高拱沉默了片刻,俯首說道。
朱翊鈞擺了擺手,他不會重新啟用高拱,就是用高拱做餌,把那些個已經狗急跳牆的家夥,找出來,然後在通惠河邊,排成一排,全都吊起來。
無論高拱還是張居正,他們的新政都反對一味崇古、法三代之上的的賤儒,不度世勢之人。
曆史經驗當然值得借鑒,但不能直接生搬硬套,否則必然招致災殃。
高拱就是進京來,告訴所有人他回來了。
現在擺在小人麵前的就一條,殺死高拱,隻要殺死高拱,那皇宮被點了這件事,就可以結束了,案犯都畏罪自殺了,就不用調查了,而皇帝要在這個鬥爭中,保住高拱,把魑魅魍魎給找出來。
朱翊鈞看向了張四維,嘴角露出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
十月之前,張四維殺不了高拱,或者無法整頓西北力量扯旗造反,朱翊鈞就要夷他三族了。
十月,大明京營就要班師回京了,或者更早。
張四維麵色如常,但是心裡早已經翻江倒海,事情的發展不該是這樣的,按照過往的經驗,文皇帝麵對這一招都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皇帝他怎麼敢,敢查下去!所有的線索證據已經指向了高拱,直接坐罪,減少朝廷動蕩,穩定為主才對!
皇帝你這麼小,朝廷黨爭傾軋起來,皇帝你真的接得住嗎?
可是張居正個高,他頂著。
禮部尚書馬自強、鴻臚寺卿陳學會出列俯首說道:“陛下,臣等有本啟奏,三娘子請旨入京朝貢,懇請陛下恩準其恭順之意。”
三娘子,俺答汗攻伐瓦剌人的時候搶的美人,這個美人是俺答汗封王的馬甲和理由,都是因為三娘子這個美人,讓俺答汗做了草原上的叛徒。
結果這個馬甲穿久了,俺答汗真的被僭越了,現在俺答汗的帳下,都聽三娘子的,而不是俺答汗的。
現在三娘子要入京朝貢。
三娘子能把俺答汗給架空了,自然有她的本事,她進京來是早就和京師溝通過的事兒。
西北族黨最大的本事不就是依寇自重嗎?現在寇直接跟京堂聯係了。
往往這個時候,反對聲音最大的就是族黨,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問道:“大司寇以為呢?”
“臣以為善,此乃國朝盛世。”王崇古站了出來,沒有反對,他挨過打,知道疼。
吳兌謊報軍情,最後被葛守禮搭救,所以吳兌覺得張居正,名不副實徒有虛名。
張四維其實沒有直接跟張居正過過招,張居正當國,張四維已經被彈劾致仕了。
隻有王崇古真的挨過打,那是真的真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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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