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聽皇帝要用銅錫璃玉,第二天廷臣們就答應買了,不買不行,因為所有廷臣都知道,小皇帝這脾氣,絕對乾得出這麼丟人的事兒,但是要國帑和內帑對半出錢款,不能國帑獨支,這件事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廷議還在繼續,一份塘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圍繞著這份塘報,兩種風力輿論在朝中開始撕扯。
古北口兵敗。
萬曆四年六月,董狐狸率軍攻打古北口,大寧衛能護得住喜峰口四個重要關隘,卻護不住古北口,董狐狸索賞不成,從鴿子洞潛入偷襲黃榆溝,本來打算擊破古北口,入寇京畿,逼退大寧衛戚繼光。
參將苑宗儒及密雲總兵湯克寬擊敗了董狐狸,董狐狸吃了個敗仗不得不敗退。
湯克寬、苑宗儒、中軍把總傅楫、千把總高大朝、蘇學等率軍追殺,結果在十八盤山中了埋伏,總兵、參將、把總、千把總以及八百邊軍陣亡。
董狐狸再進攻古北口,又被守軍擊退,最終董狐狸未能成功攻克古北口,大寧衛愈加穩固了起來。
薊遼巡按禦史劉良弼,上奏劾失事將領,及提調入衛官高廷相、密雲兵備錢藻、京營總兵戚繼光、撫臣楊一鶚等人,彈劾論革。
而兵科都給事中裴應章,則以訓練南兵全無實用,廢時玩寇,理應重治戚繼光罪。
這案子簡單歸納一下就是下路在破塔,中路送人頭。
譚綸看著奏疏嘖嘖稱奇的說道:“瞧瞧,這大寧衛大明是大獲全勝的,而從裡麵挑出一件局部戰敗,連帶著戚繼光、楊一鶚、錢藻都要重罰,還要重治遷安伯的罪,這意思是我這個兵部尚書也要一道坐罪了。”
“嘖嘖,刻意片麵、避重就輕也。”
譚綸非常反感這種傾軋,輸了要死,贏了還是輸。
湯克寬被王世貞的父親王忬提拔,而湯克寬的戰亡本身不是防禦出現了問題,而是在追殺的時候,出現了問題,戚繼光在大寧衛給湯克寬的將令是守住古北口,湯克寬守住了,追擊被埋伏。
“戚帥不反駁兩句?”譚綸詢問著戚繼光的意思。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就是從鴿子洞進攻黃榆溝,最終破古北口南下,兵科給事中說練兵全無實用,若是無用,總兵、參將陣亡,古北口又是如何守住的?”戚繼光對於其他的不反駁,唯獨對於練兵無用之說,不讚同。
他可以被革罷,但是練兵振武一定是要做的。
密雲總兵湯克寬出關作戰,被敵人設伏擊殺,大明古北口卻守住了,不恰恰說明練兵有用嗎?
朱翊鈞拿著那本奏疏,連連搖頭說道:“兵部已經回複了兵科給事中和巡按,給事中和巡按,仍然不可罷休,言:主將兼統全鎮,有失均宜坐罪,豈能以大小、遠近、坐令、功過,推避致失事罪。”
湯克寬不遵征虜將軍命令戰亡,拋開事實不談,你戚繼光難道沒有一點錯嗎?
“把二人宣來。”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不是要說法嗎?朕給他們個說法。”
劉良弼、裴應章很快就被宣到了文華殿,進殿之後,恭敬見禮。
朱翊鈞將奏疏拿在手裡,也沒讓二人平身,他平靜的說道:“爾二人所奏,兵部已經有了答複,朕也批閱,說,湯克寬之死為國捐軀,求速勝所致。爾二人的意思是要朕追究湯克寬不遵征虜將軍令的罪責嗎?”
之所以不追究湯克寬的罪責,實在是湯克寬想讓大明軍贏,徹底站穩了大寧衛,北方無邊釁,想要從古北口外做出一些突破,協助戚繼光,逼迫土蠻汗從大寧衛撤軍。
湯克寬知道出戰凶險,親自領兵,結果還是中了埋伏。
北虜被戚繼光和李成梁打的抱頭鼠竄,不代表北虜不強,隻是戚繼光和李成梁更強而已。
“湯克寬戰亡,皆因戚帥見死不救不肯援護,理應重治其罪!”劉良弼根本不虛小皇帝,大聲的爭辯道。
“大司馬,給二位講講吧。”朱翊鈞讓譚綸講道理。
譚綸一甩袖子走到了堪輿圖前,麵色帶著不屑和憤怒問道:“二位啊,你們知道大寧衛在哪嗎?點出來。”
“誠不知也。”劉良弼看著那複雜的堪輿圖,沉默了半天說道。
堪輿圖上沒有。
“大司馬不怪他們二人看不出來,這職官書屏上的堪輿圖去年所畫,大寧衛從天順年間丟了之後,就一直不在堪輿圖內了,怪朕,朕沒畫出來。”朱翊鈞樂嗬嗬的說道。
大明是在天順七年丟掉了河套和大寧衛,都是被滿都魯所占領,也是在那時,大明才有了九邊的說法。
“二位知道古北口外十八盤山在何處?”譚綸又問。
兵科都給事中裴應章抬頭看了半天說道:“誠不知也。”
“二位可知道,大寧衛到古北口外十八盤山有多遠嗎?”譚綸又問。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有回答。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知道,大寧衛到十八盤山總計512裡山路,過十驛,六河八溝。”
“陛下聖明。”譚綸俯首,陛下做輸出主力的時候,那張嘴一開口就是九斤火炮的威力,做輔助的時候,也不遑多讓。
譚綸看著兩個跪在地上的臣子,嗤笑一聲說道:“二位,陛下都知道,二位比陛下多吃了四十多年的鹽,都是白吃嗎!”
白吃還是白癡?譚綸到底是罵人了,還是沒有罵人呢?
譚綸繼續問道:“二位可知我大明軍一日行軍多少裡?”
“一百裡?”劉良弼試探性的說道。
“唉。”張居正重重的歎了口氣,看向了台上的小皇帝,小皇帝是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因為小皇帝問過,張居正就古今征戰的若乾例子,給出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
“馮大伴、張大伴知道嗎?”朱翊鈞卻不回答,而是問馮保和張宏。
馮保和張宏俯首說道:“臣等知道。”
馮保端著手說道:“回稟陛下,大明行軍一日三十裡,若急務,最多五十裡,否則大軍易散。”
張宏接著說道:“大明精銳,誠如戚帥神勇,一日一百四十裡,仍能作戰,人困馬乏亦能屢戰屢勝也,可不是人人都是戚帥,人人都是戚帥手下強兵。”
是小皇帝不懂才詢問近臣的嗎?廷臣和跪在地上的巡按劉良弼和裴應章都是很清楚,小皇帝根本就是在用宦官羞辱這幫務虛的文官,連宦官都清楚的事兒,天天罵奸宦的文官卻不清楚。
“戚帥從大寧衛至十八盤山就是疾馳,仍需三天半的時間,這是一步不停的急行軍,五百裡山路,從戚帥得到湯克寬被圍困的消息,趕往馳援,二位,來得及嗎?”譚綸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戚繼光就是長了翅膀飛過去,也趕不及。
“這是戚帥手令,令湯克寬不得貪功冒進,致使古北口失陷。”譚綸又出示了一份證據,這份證據是被夾在玻璃層內,是兩塊嚴絲合縫的玻璃,將手令夾緊外側塗膠封裝。
朱翊鈞覺得戚繼光字好看,就讓人把戚繼光的手令拿來封裝了,熏陶一下軍事細胞。
劉良弼仍然堅持的說道:“主將兼統全鎮,有失均宜坐罪,豈能以大小、遠近、坐令、功過就推避罪責的?”
“古北口沒破,古北口若是破了,豈不是要重現嘉靖二十九年、隆慶元年之北虜入寇之舊事?京畿震動,驚擾陛下!”
譚綸直接被氣笑了,連連搖頭說道:“一派胡言,你們怎麼知道戚帥沒有布置?出塞作戰不過三萬軍兵,戚帥留悍將七萬軍在薊州,薊州距離京師不過百裡,一旦入寇狼煙起,七萬軍星夜馳京阻敵。”
朱翊鈞一直在看著戚繼光的臉色,戚繼光沒有憤怒、沒有惱火、沒有皺眉,帶著十分習以為常的平靜,戚繼光早就習慣了,他這輩子失望的次數太多了,已經失望到了麻木。
朱翊鈞笑了起來,譚綸很快笑了起來,笑的廷臣都有點莫名其妙,笑的兩個言官都在心驚肉跳。
皇帝笑什麼?
“賤儒!”朱翊鈞的語氣極為凶狠的罵道。
朱翊鈞盯著兩個言官,厲聲說道:“爾來奏,兵部覆,朕批閱,爾又來奏,朕宣爾等入殿,跟你們講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到,從大寧衛就是飛馳也要三天半的時間,你們就是不聽!朕跟你們講道理,你們跟朕強詞奪理是吧?!”
“來人!叉出去廷杖二十!”
劉良弼和裴應章卻絲毫不怕,廷杖罷了,廷杖就是聲望,你小皇帝隻要不打死他們,他們二人就是忠臣、諍諫之良臣,有骨鯁正氣之臣。
“陛下,臣為言官,平日餋其骨鯁剛直之正氣,上奏言事,觸怒陛下也屬正常,臣甘願受罰,臣言,忠言逆耳利於行,懇請陛下良言嘉納。”劉良弼十分嘴硬的說道,諍諫的味道,撓兒一下就上來了。
海瑞出列俯首說道:“陛下,臣以為二言官並無骨鯁正氣可言,不過是在胡攪蠻纏罷了,臣為何這樣說呢?”
“朝廷設立京營的目的,陛下在當初重組京營的時候,說的很清楚,邊軍戍邊而京營征伐,此乃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道理,邊軍本就不具備進攻的能力,二人不明其理,以湯克寬戰亡而計較,所以臣說二人胡攪蠻纏也。”
“臣以為二人不適合繼續巡按薊遼,給事中,懇請陛下廷杖之後,革罷歸鄉,不得簽書公事。”
海瑞專事鑒定熱門科道言官,經鑒定二人並無骨鯁正氣,這頓廷杖打了也是白打。
要名望?有個屁名望!
在陛下這兒胡攪蠻纏,拋開事實不談,事實就是戚繼光打贏了!
奪回了大寧衛,還保證了京畿的安全,董狐狸在戚繼光手下連吃敗仗,還被俘虜了侄子卜哈出,董狐狸在李成梁那兒也是丟盔棄甲,到了古北口卻能擊殺密雲總兵湯克寬。
“不對勁兒,不對勁兒!”朱翊鈞連連擺手說道:“湯克寬的死有問題。董狐狸敗走,為何能在十八盤山設伏?精準伏擊到了出塞追擊的湯克寬?”
“先生覺得對勁兒嗎?朕不知兵,敵人潛入鴿子洞,進攻失敗,逃亡之時,那必然是驚弓之鳥,湯克寬也不是泛泛之輩,董狐狸是怎麼在驚疑不定之下,伏擊追擊之敵呢?這怎麼就折在了十八盤山呢?”朱翊鈞察覺到了問題的關鍵,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看著兩個言官,說道:“查一查吧,萬一查出點什麼來呢?”
大明的總兵、副總兵、參將這些年,陣亡的實在是太多了!若是往常年還能說軍備不振,今年可是連大寧衛都強奪回來了。
王崇古一聽就急了,迫切的說道:“陛下,桃吐山絕對不能舍棄啊!”
今天出門辦事了,其實是昨天的事兒的延續,昨天有人問,為什麼譚綸要穿戎裝披甲?這是嘉靖皇帝的規定,兵部尚書下營必須披甲上馬,兵部尚書不能騎馬,是不能當兵部尚書的。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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