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和大明皇帝朱翊鈞能夠肆無忌憚的推行新政的底氣,不是彆的,正是京營那十萬軍兵,這十萬人就是大明皇帝敢如此胡鬨的基本底氣。
這一支軍隊,朱翊鈞更傾向於叫他們戚家軍,可是在封建帝製之下,這個名字實在是太犯忌諱,百姓們可以因為喜愛這麼叫,朱翊鈞隻能將其稱之為京營銳卒。
這支軍隊和其他軍隊不同,不同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可是要總結的話,又可以用一句話概括,隻需要八個字,那便是上報天子,下救黔首,就是這後麵四個字,注定了這支軍隊,是不可戰勝的強軍。
沒有人可以戰勝他們,除了大明朝廷,說起來好笑,大明朝廷能夠戰勝他們的理由,也僅僅是這支軍隊從來不把刀刃向內,戚繼光這個人在關內和關外,完全是兩種模樣。
在關外,戚繼光是實至名歸的北境之王,俺答汗、土蠻汗在戚繼光手裡討不到哪怕一點的便宜,在關內,戚繼光又很好欺負,沒有皇帝、張居正的保護,戚繼光在萬曆元年進京領賞時,就被王崇古給收拾了。
這一支軍隊,能夠留存多久呢?朱翊鈞不敢保證,他唯一能保證的就是,自己活著的時候,這支軍隊不會失去信仰。
在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的封建帝製之下,這樣一支軍隊的存在,就是無敵的存在。
他們為什麼無敵?這個問題,泰西使者黎牙實曾經專門深入北大營住了幾個月的時間,最終得到了一個評價:他們是一群現實存在的帕拉丁,而且有十萬人。
帕拉丁是聖堂武士,是一個在泰西廣為流傳的傳說,算上衛道者查理大帝,一共僅僅有十三人,他們是泰西騎士精神的具體體現,是道德的最高楷模,是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誠實、公正、靈性的具體化身。
這樣的聖堂武士,僅僅流傳在傳說之中,流傳在傳奇故事裡,而不是現實,而黎牙實在大明見到了這樣的聖堂武士,而且有十萬之眾。
黎牙實在詳細了解了大明京營十萬軍兵的作為之後,在他的遊記裡曾經這樣寫道:
「京堂勇士們從來不搶劫平民,無論是行軍還是駐紮時,若是有需要他們總是以十分公允的價格購買需要的貨物,哪怕是平民因為畏懼暴力或者擁戴這支軍隊,不肯要,但是他們依舊會留下錢財,這是公正,這是誠實。
京堂勇士們從來不欺男霸女,他們有著鋼鐵一樣的紀律同樣擁有聖堂武士一樣的信仰,他們忠誠的是君王,也忠誠於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這是忠誠和榮譽,他們用凡人的身軀塑造出了鋼鐵的意誌來守護他們的信仰。
京堂勇士們保護底層平民,我曾親眼目睹過他們在駐紮京堂時,四處出擊,剿滅京畿附近的匪寇,我剛到大明的時候,即便是天朝上國,堂堂京師十裡之外,也有大盜十百為群,而剿匪就是京堂勇士們的曆練,他們在戰鬥中,充斥著憐憫和犧牲。
京堂的勇士們會救助老人孩子與婦女,收養那些因為各種原因被拋棄的可憐孩子,而這些孩子長大之後,仍然會成為京堂勇士,他們隻會更加英勇,更加謙卑,消滅大明皇帝劍尖所指的敵人。
京堂的勇士們,他們是活著的帕拉丁,而且世世代代,無窮儘也,他們用手中的劍,守住了天朝上國的文明。
這是一群活著的傳奇,甚至比帕拉丁還要虔誠,可惜的是京堂勇士們信仰的是他們的祖先,他們的王,他們的國朝,他們的平民,當然這也是最值得慶幸的地方,這樣一支軍隊,並不是以征服為最高目標而存在。」
黎牙實對京堂勇士,也就是京營銳卒的評價是非常客觀而且公允的。
因為他在遊記裡,對大明皇帝的評價是:「作為天朝上國至高無上的君王,富有四海的大明皇帝,居然如此吝嗇而又極為貪婪,以致於人們總是疑惑,富有智慧的宰相,是怎麼教出這樣的皇帝,而後人們十分自然的把罪過歸罪於宦官的頭上。」
對於能不由分說、不用任何理由,就可以把黎牙實送進解刳院裡片成數萬片並且用鬆脂做成本標本的大明皇帝,黎牙實如此惡語相向,可見黎牙實在遊記裡的評價,多麼的客觀而且真實。
黎牙實這段話說人們把罪過歸罪於宦官,意思非常明確,他個人認為,陛下吝嗇而貪婪的秉性是天生的,不是誰的問題。
當然,大明皇帝朱翊鈞看完了黎牙實的遊記之後,並沒有對這段做出修改的批示,隻是留下一句,朕就是這樣的人。
京堂勇士,京營銳卒,是一群可以媲美、甚至超越經過了無數次傳奇故事加工的帕拉丁,這就是朱翊鈞胡作非為的底氣,西土城那群遮奢戶們恨得牙癢癢,把後槽牙都咬碎了,也不敢讓矛盾進一步升級,因為北大營那群銳卒,真的會把他們蕩平。
而負責保護朱翊鈞的緹騎、紅盔將軍、大漢將軍,一部分來自於世襲的勳衛,另外一大部分來自於從銳卒中遴選出的墩台遠侯夜不收,海防巡檢水上飛。
布延,土蠻汗的長子,草原宗主大汗的繼承人,站在文華殿前,看著巍峨的樓宇,眼神略微有些呆滯,他有些出神,他在思索著本部到底何去何從。
“宣土蠻汗使者布延覲見。”小黃門吊著嗓子,把布延的思緒拉回,他整理了一下衣物,走進了文華殿內。
“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布延十分恭敬的五拜三叩首,俯首貼耳的見禮,他非常的慎重,不敢讓自己的儀態出現任何分毫的差池,因為這次的覲見關乎著左翼諸部的生死安危。
“免禮。”朱翊鈞笑著說道:“布延,你的漢話十分的流利,這樣就不用找通事翻譯了。”
“謝陛下誇讚。”布延再叩首才站起身來。
“朕聽聞,俺答汗對左翼動手了,侵略如火,一日之間,劫掠了近三十個部落,土蠻汗損失慘重。”朱翊鈞打量了下布延,其實布延和漢人長相上,沒有太多的區彆,如果左衽換右衽,再把頭發梳理的更加整齊一些,就更像了。
萬士和曾經專門就這個問題討論過,關於塞外的北虜到底是不是華夏苗裔的問題,萬士和引用了《史記》說: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
匈奴是北方諸部的起源,既然匈奴也是華夏苗裔,那麼理所當然的,在北境的所有繁衍生息的部族,都是華夏苗裔,這是為了宣稱,比如最近和大明溝通極為頻繁的蒙兀兒帝國,他們自稱蒙兀兒人,那麼大明作為中原王朝的正朔,就擁有了宣稱。
禮法這塊兒,很多事,是不能按直覺去分辨的,禮法是禮法,實踐是實踐,又有不同。
“那麼你在京師久留不去,是要乞求朕賜予你們什麼?伱知道,朕就是這樣的人,吝嗇而貪婪,沒有足夠的籌碼,朕不會多給一分一毫。”朱翊鈞用近乎於施舍的語氣說這番話,他之所以可以如此理直氣壯,是因為布延所屬的左翼諸部,是戚繼光、是京營的手下敗將。
大明軍打贏了。
戰爭就是這樣,輸的時候,連呼吸都是錯的。
“乞求偉大的陛下,賜予父親王爵。”布延再次俯首說道:“草原上的羊毛,日後都可以無償供給大明。”
“嗯,很好。”朱翊鈞對這個籌碼非常滿意,即便是沒有了精紡毛呢生意這個極為暴利的行當,但是精紡毛呢本身就是一種極好的布料,同樣粗紡毛呢也是,但凡是涉及到衣食住行這四個字的貨物,都是值得重視的。
朱翊鈞同意了第一項條件,這次俺答汗開戰的理由是羊毛,而且這不是扯出來一個似是而非的大旗開戰,而是真實理由,三娘子為代表的議和派,在北虜右翼,也就是大明金國擁有著數量龐大的支持者,這也是三娘子能架空俺答汗的原因。
而俺答汗對左翼開戰,也不是無緣無故,而是他手下的議和派和主戰派們達成了一致。
北虜的左右兩翼在羊毛生意上形成了實質性的利益衝突,土蠻汗的存在和對大明供應羊毛,讓俺答汗、三娘子的右翼損失慘重,大宗原料的供應,右翼可以提供,土蠻汗的左翼也可以提供,這樣一來,三娘子就完全失去了議價權。
“你還需要什麼嗎?”朱翊鈞好奇的說道:“這一次,俺答汗來勢洶洶,而且他這一輩子都在打勝仗,他的確很強。”
俺答汗的軍事天賦極高,他跟大明纏鬥了二十五年不落下風,毫不客氣的說,右翼的存在,俺答汗的赫赫軍功,就是其基石。
“需要情報。”布延沒有提到軍備,沒有提到火器,沒有提到軍事援助,而是提到了情報,他再次誠懇的說道:“陛下,我的父親並不是草原上狡詐的野狼,他是草原上的海東青。”
“事實上也是如此,無論是速把亥帶著炒花諸部在遼東,還是董狐狸在大寧衛,都曾給大明帶來了許多的困擾,而我父親是他們的王。”
土蠻汗並不弱,之所以顯得弱,是因為土蠻汗碰到了戚繼光,在戚繼光不曾出塞作戰之前,土蠻汗帳下的一個萬戶速把亥,可以在遼東和李成梁打的你來我往,而董狐狸更是可以在北古口陣斬密雲總兵湯克寬。
李成梁已經是大明朝少數能夠出塞作戰並且取勝的將領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大明有戚繼光這麼一號人物,而戚繼光最擅長的是練兵,是軍隊建設,不是碰到了戚繼光,土蠻汗可是能在隆慶元年,攻破喜峰口入寇京畿的虜王,那也是凶名在外,之所以現在顯得窘迫不堪,都是被戚繼光揍的。
被戚繼光揍不丟人,戚繼光這種軍事天賦獨一檔的人物,就是人傑地靈的中原,曆朝曆代,又能有幾個?
俺答汗是強,但是土蠻汗還是有信心拚一拚的,額外的軍事援助,對於土蠻汗有些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很難實現,大明送給土蠻汗的每一把火銃,最終都有可能射向大明軍,布延認為,愛兵如子的大明皇帝,有很大的幾率不同意。
大明皇帝並不是一個複雜的人,很好看懂,也不用猜度聖意,一個七年如一日,風雨不輟前往京營操閱軍馬的君王,自然愛兵如子。
“你很聰明。”朱翊鈞聽聞了布延的條件,布延真的很聰明,他如果索要軍備,朱翊鈞真的不會給,即便是大明可以控製火藥出口的數量,讓軍事捐助的火器成為廢鐵,但朱翊鈞還是不肯,因為土蠻汗離得太近了。
遠交近攻是老祖宗留下的政治智慧,朱翊鈞在軍事天賦上一無是處,但是他在政治的天分,的確極高,這是經過張居正認可過的政治天賦,陛下對政治的思索,就像是一把把大錘砸在張居正的思想鋼印上。
“那麼代價呢?左翼還有什麼可以付出的代價嗎?”朱翊鈞對這一點非常關切,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免費不是真的免費,免費的代價更加昂貴。
布延深吸了口氣,咬了咬牙,才開口說道:“每年一萬匹戰馬,三萬匹的駑馬,牛一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