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我是無賴?我看著你才像是無賴!”三娘子無比懷念當初的大明,那個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的大明了。
那時候的大明,隻需要拉一些破爛到大明,就能換到許多的封賞,現在的大明,連口惠而不實都做不到,現在主打一個錙銖必較,一個子兒的利益都能看得到。
這個大明對於三娘子而言是極為陌生的,大明發生的變化,讓三娘子格外的擔憂,大明朝真的在變,而且變得越來越陌生,這也是她一趟一趟跑的原因,不清楚大明的變化,在決策的時候,可能會付出沉重的代價,可是對於俺答汗和土蠻汗等北虜的這些貴族而言,大明的變化,他們知道,但隻知道一點點。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但是土蠻汗買了大明的軍械,俺答汗不買,確定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嗎?”王崇古極為平靜的喝了杯茶,讓三娘子思慮明白其中的關鍵。
費利佩二世遠渡重洋,冒了極大的風險,甚至向安東尼奧低頭借了他的大副做船長,還不是為了五桅過洋船?
黎牙實經過了數日的輾轉反側,最終還是答應了大明的戰爭借款,還不是因為戰爭這種事,無論是誰都輸不起。
土蠻汗處於劣勢,布延作為使者再次入京的時候,就是大明飽餐一頓的時候。
“你這是強買強賣。”三娘子沒了脾氣,看看王崇古這些個讀書人,把好好的陛下教成了什麼樣。
三娘子錯怪讀書人了,讀書人隻會把大明皇帝教成明孝宗的模樣,而不是陛下那個樣子,陛下現在這個樣子,也不完全是張居正教出來的,作為次輔,作為權力漩渦中心的王崇古,十分清楚,陛下和張居正是共軛師徒,互相影響。
“這可不能胡說,這是伱情我願。”王崇古連連擺手說道:“你這是誹謗!你不買就不買,我也不是非要賣給你,怎麼能說是強買強賣呢?”
讀書人是這樣的,惡事做儘還要占著一個好名聲,曆來如此。
三娘子和王崇古開始就軍備展開了談判,三娘子越發確信,這都是出自皇帝的授意,因為軍備之中,赫然出現了平夷銃這種大明之前不肯出售的軍械,當然價格也很美麗,把三娘子這個人賣了都買不了一抬平夷銃。
平夷銃這種神奇的貨物出現在清單上,自然是蒙兀兒使者沙阿買買提的要求,大明之所以肯出售這種軍械,實在是沙阿買買提給的太多了,類似於火炮、平夷銃,火器是一個價,火藥是另外一個價。
放眼整個天下,能夠量產高質量火藥,尤其是能夠把艦炮給打響的火藥,隻有大明和西班牙,甚至連另外一個紅毛番葡萄牙都沒有。
也就是說,日後大明和蒙兀兒國起了衝突,隻要停了火藥供給,蒙兀兒國購買的這些火器,就成了擺設。
萬士和深入了解了蒙兀兒國的風土人情之後,認為這個神奇的國度,能夠自己生產出五桅過洋船,至少得兩三百年的時間,這還是政權極為穩定,沒有過多的戰亂的情況下,萬士和覺得自己的估計已經十分樂觀了。
萬士和對自己的判斷不是很確信,朱翊鈞卻是很清楚,那片神奇的土地,在近六百年後,作為區域性大國,軍事裝備,還是萬國牌的,連輕武器的彈藥和口徑都做不到統一,當然,朱翊鈞對此隻有尊重和祝福,沒有批判的意義,畢竟,躺平任艸,也是一種活法。
“好一出陽謀。”三娘子咬牙切齒的說道,她這次還打算買點船舶票證回去,燕興樓拿不到就去皇帝麵前討一些配額,但是現在她沒錢了,軍事裝備這種暴力本身,主打的就是一個暴利。
“陽謀?”王崇古搖了搖頭說道:“這不是陽謀,頂多算是個算計。”
王崇古做成了一筆大買賣,心情尚可,他笑著說道:“忠順夫人以為,陽謀是什麼?”
“圍魏救趙、二桃殺三士和推恩令。”三娘子思索了許久,給出了這個答案,這是她了解的中原曆史長河裡,最典型的三個無解的陽謀,三娘子能說出這三個,其實已經比一般的大明讀書人讀的史書還要多了。
朱程理學,把《春秋》捧的高高的,一句春秋之後無史書,大明讀書人甚至連推恩令發生的年代,都不知道。
至於被人推崇的金刀計,三娘子多少有點不認可。
王猛的金刀計,出發點就是為了排除異己,算不上光明磊落,更不是光明正大,甚至是王猛身上的汙點。
周武王伐紂,紂王的大哥宋啟開城門投降,周武王沒有殺宋啟而是恢複了他的官位,穩定了舊朝人心;
秦穆公沒有因為和晉國的敵對,就心胸狹隘的拒絕由餘的投效,而由餘為秦穆公出謀劃策,攻打西戎,並西戎十二國,拓土千餘裡,助秦穆公稱雄;
吳王闔閭對楚國來的伍子胥重用,打敗了楚國,助吳王闔閭成就霸業,而後闔閭的兒子夫差,又不聽伍子胥的諫言,攻打越國,最終弄了個國滅自刎。
亂世之秋,彼國之賢德人才,來到自己的國家,為己所用,這才是用人之道,而王猛為了自己的地位穩固,用金刀計殺了慕容垂,多少有些小家子氣了。
王崇古笑了笑,搖頭說道:“不過是以勢壓人罷了。”
“圍魏救趙,龐涓帶走了魏國的主力,孫臏率領齊國精銳進犯魏國,其實就是魏國打不過齊國罷了,不得不低頭,誰讓齊國有個孫臏呢?到了馬陵之戰,算是翻版的圍魏救韓,魏王不信邪,非要試一試,結果魏國連太子申都被俘虜了。”
圍魏救趙的戲碼,孫臏用了兩次,一次是魏國攻打趙國,孫臏帶著齊國兵馬攻打魏國,逼迫魏國回師,一次是魏國攻打韓國,孫臏再次帶著人圍魏救韓,魏惠王覺得被戲耍兩次,心有不甘,非要跟孫臏打一打,魏國在馬陵之戰中,輸掉了主力,龐涓自刎而死,太子申被俘。
王崇古接著說道:“二桃殺三士啊,齊景公若是沒有實力,自己就是那個桃兒罷了,齊景公有那個實力,才能兩個桃子,把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玩的團團轉,這三士就真的不知道自己被耍了嗎?他們知道,可是隻能被耍的團團轉罷了。”
“至於推恩令,漢景帝時,七王不滿晁錯削藩,聯合起來一起謀叛作亂,結果被周亞夫三個月給蹚平了,藩王作亂,以小博大自古就鮮有能成王者,正是七王治亂,長安城知道了這些藩國不是外強中乾,驢糞蛋子表麵光罷了,之後削藩一次甚於一次,最後就到了這漢武帝時的推恩令。”
“與之相反的就是西晉初年的八王之亂,司馬家不爭氣歸不爭氣,晉武帝留下了個二十七王分封的爛攤子,晉惠帝還是把八王之亂平定了。”
晉惠帝就是那個天生癡呆說出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司馬衷,八王之亂爆發的原因很複雜,很大一部分都是晉惠帝他爹晉武帝留下的爛賬,但晉惠帝一個癡呆兒,依舊把八王之亂給平定了,王崇古雖然沒有一句話說大明,但是字字句句都在說大明。
其實大明的讀書人,這麼多年了,怎麼都想不明白,建文君是怎麼把江山丟掉的,晉惠帝一個智障都贏了。
“以勢壓人,王次輔好大的口氣!”三娘子搖了搖頭,王崇古作為大明頂尖的讀書人,頂尖的大明白,的確看的很清楚,魏國軍事上不如齊國,所以圍魏救趙必然成功;齊景公實力強橫,所以能讓宗室、權臣、軍勳跟蛐蛐一樣鬥來鬥去;而藩王實力遠不如朝廷,推恩削藩,就順理成章了。
三娘子發現很難反駁王崇古的話。
“那王次輔以為,什麼是陽謀?”三娘子好奇,在王崇古心裡,到底什麼才是陽謀。
王崇古伸出了三根指頭說道:“商鞅變法、諸葛亮輔國、於謙退瓦剌、商鞅變法,秦奮六世之餘烈,終一統天下;諸葛亮輔國,奈何人力終有窮時,悠悠蒼天,何薄於宰相;於謙退瓦剌強兵,天下仍是漢家天下;此三例,皆為以一人之力逆天而為!”
“當屬陽謀。”
“陽謀究竟是什麼?陽謀就是知己知彼,能夠把自己手中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讓這個世道變好一些,這才是陽謀。”
還有當下。王崇古在自己心裡默默的補了一句,他在說古,未嘗不是在論今。
大明這條巨舶快沉了,張居正那篇雄文《論時政疏》把大明的現狀,分析的明明白白,極為透徹,船快要沉的時候,大家把船上的細軟收拾一下跳船,那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兒嗎?曆朝曆代,大家大族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張居正非要逆天而行,非要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關鍵是,張居正做到了,如果僅僅是做到了,王崇古隻會選擇致仕躲避,而不是做這麼多事,看他高樓起,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就是。
商鞅死後被五馬分屍、諸葛亮星落五丈原、於謙被斬首示眾,張居正死後何等下場,他的成果又有多少能夠保留,又有多少會付之東流?
可是陛下就像是朝陽冉冉升起一樣,照耀著大地。
陽,太陽升起。
張居正做不了太陽,如果他學了曆代權臣,甚至想要行禪讓之事,也做不了太陽,隻會變成司馬氏,遺臭萬年罷了。
西晉初年的八王之亂,是果,晉武帝分封二十七王是因,而晉武帝之所以要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司馬昭為了帝位,不得不向世家大族妥協。
東漢亡於世家,而司馬昭向世家妥協,進行的製度設計,完全是圍繞保護世家利益和鞏固世家地位出發,例如九品中正製、蔭親製等等,晉武帝司馬炎深切的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權力完全被世家所掌控,不久之後,就是又一次的禪讓罷了,至此,司馬炎隻能分封二十七王,扶植王權去跟世家抗衡。
西晉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皇帝的晉武帝,他的憂慮是對的,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司馬氏十三帝,隻有晉武帝活的像個皇帝。
王崇古看著窗外,略顯失神的說道:“鼓噪陰謀、鼓噪陽謀,不過都是在鼓吹術罷了,術終究有力有未逮之事,而大道之行,又說易行難。”
俞大猷走的時候,叮囑皇帝,要記得大道之行,術當然管用,但隻能管用一時。
“王次輔,果然是不忠不孝的佞臣啊。”三娘子由衷的說道,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就大口大口的喝血,看到希望的時候,立刻改旗易幟,和光同塵,一副忠骨賢臣的樣子,這不是不忠不孝是什麼?
“感謝誇獎。”王崇古笑了笑,站起身來選擇了離開。
三娘子氣急敗壞,她的謾罵對王崇古無法造成哪怕一絲一毫的傷害。
正如都察院的言官們批評的一樣,王崇古是個佞臣,已經犯下了僭越之罪的他,不過是托庇於聖眷之下,苟延殘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