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陛下。”王崇古也是鬆了口氣,大明當下受張居正的影響,是循吏當道,這年頭,無論什麼,無能就是最大的原罪,王謙可以胡鬨,但是絕對不能無能。
朱翊鈞回到了離宮,臘月二十五日起,大明皇帝開始在皇極門接見外臣,張居正早在萬曆五年,就不跟在陛下身後接見外臣了,朱翊鈞想狐假虎威,這老虎跑的無影無蹤,朱翊鈞也隻能自己當那個老虎,萬曆六年起,陛下所有宣見的外官、縣丞、耆老、百姓,都不再由張居正本人遴選,而是由陛下圈定。
“好好好!去把先生請來!”朱翊鈞站在皇極門的城門樓子上,看著下麵烏泱泱的一群人,樂嗬嗬的說道。
馮保對小黃門耳語了幾聲,幾個小黃門就跟脫韁的野驢一樣跑向了文淵閣,陛下在張居正看不到的時候,整了個大活兒,搞得馮保不得不讓小黃門跑去文淵閣請老祖去了。
他馮保隻是個宦官,又不是社稷之臣,陛下整這個到底是好是壞,馮保哪裡清楚。
“太傅!快快前往皇極門!”小黃門入門沒有表演絲滑的小連招,而是喘著粗氣,讓張居正快點前往。
朱翊鈞的確整個大活,皇極門外左右兩殿,現在坐滿了人,這些人全都是朱翊鈞今年要見的人,這裡麵三教九流都有,官吏、商賈、道士、僧人、孩子,甚至連遮奢戶都有,所有人都被屏風隔開,而且相鄰的絕不是本州、本府之人,每一位都配了一位會說方言的宦官,記錄他們最關切的問題。
張居正思索了半天,覺得這是祖宗成法。
自正統年間,孫太後以明英宗年幼為由,斷了皇帝操閱軍馬的祖宗成法之後,見外官、百姓的祖宗成法一並取消了,理由非常充分,孩子還小。
張居正恢複了見外官百姓的祖宗成法,皇帝本人,恢複了操閱軍馬的祖宗成法。
而陛下整這個活兒,不算什麼離經叛道、不務正業,體察民情,百姓們最關切的問題,不就是陛下需要知道的嗎?這完全符合了見外官百姓這個祖宗成法的立意,讓皇帝知道天下之所急,萬民之所急。
各個地方發展並不均衡,沿海地區的發達和大明內地的貧瘠,地方的主要矛盾也各不相同,在貴州、雲南和四川部分地區,張居正甚至鼓勵遮奢戶們的兼並,因為那些地方,世襲土司抵抗大明統治和大明朝廷官府力量延伸之間的矛盾,才是主要矛盾。
比如隻剩下懸棺證明存在過的都掌蠻。
“陛下聖明。”張居正在皇極門外左右兩殿,轉了兩圈,到了皇極門對陛下整的活兒,做出了他的評價。
陛下已經是個成熟的皇帝了,已經可以自己去搜集民意了。
“先生啊,國帑內帑,投資開海,朕就是想找幾家遮奢戶刨他們家祖墳,弄點銀子花花。”朱翊鈞笑嗬嗬的說道。
張居正一點都不信,隻有那些賤儒們才會這麼膚淺的認為陛下這是為了找人抄家,張居正確切的知道,陛下在收集民意,張居正在朝中大搞一言堂,言路堵塞可是張居正的三大罪過之一,陛下不是為了削弱他張居正的權威。
要削弱他張居正的權威還不簡單?讓李太後下一道懿旨,一如當年罷免高拱那樣罷免他張居正就是。
張居正端著手,滿是笑意的說道:“陛下真是說笑了。”
“朕說真的!”朱翊鈞十分肯定的解釋道,他就是這個打算,內帑空空如也,他有點心慌。
“嗯,真的。”張居正沒有反駁,他現在非常輕鬆,他雖然是大明舉重冠軍,但兩京一十三省實在是太重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陛下跟著他一起舉重,自然輕鬆許多。
“王次輔上了道奏疏,先生幫忙看下。”朱翊鈞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本奏疏遞給了張居正,而後十分關切的說道:“先生,都休沐了,不要太過於勞累。”
張居正這位明攝宗的勤政,堪比明太祖朱元璋,在萬曆七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這兩個月的時間,張居正一共寫了二十四封書信,貼了八千七百零七張浮票,平均每天處理超過一百四十件政務,寫的字超過了十四萬個,這裡麵不包括那些隻需要貼空白浮票的垃圾奏疏。
垃圾奏疏就是請安、說屁話的奏疏。
朱翊鈞對此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把張居正、呂調陽、王崇古、王國光和馬自強都批評了一頓,尤其是王崇古,作為次輔,他居然沒有在文淵閣坐過一天班!磨坊裡的驢都沒這麼辛苦的。
張居正也沒法反駁,隻能接受皇帝的批評,可陛下這兩個月也處理了近萬封的奏疏,包括那些宗親、武勳請安的垃圾奏疏,陛下的勤勉,一樣跟磨坊的驢沒什麼區彆。
張居正打開看了兩眼,眉頭一皺,認真的看完了王崇古的奏疏,才極為感觸的說道:“王次輔,忠君體國!”
這封奏疏名為《地官載師長統疏》,在奏疏中,結合戶部清丈的數據,王崇古對大明的現狀表示了濃烈的擔憂,認為大明可能不能長統了,不能長統,當真大逆不道。
萬曆七年,主要地區,都完成了清丈,情況極其不樂觀,大明官田不足所有田畝的七分之一,大量官田被侵占的結果,就是國將不國。
這不是王崇古在危言聳聽,而是真實的現狀,田畝作為當下最大的生產資料,誰掌控了田畝,就掌控了百姓,就掌控了權力,地方遮奢戶們敢於挾民自重的最大底氣就是田畝,這代表著大明行政力量的流失。
進而,王崇古進一步論證了行政力量流失的兩個主要原因。
官場貪腐橫行、晉升機製不明、依靠裙帶攀附等等官吏問題,是行政力量流失的一個主要原因。
而另一方麵,則是地方勢要豪右把持田畝,僭越了本屬於朝廷的力量,在賑災、教培、軍兵遴選、治安等等諸多衙門事務上,地方衙門高度依賴遮奢戶的支持,是第二個主要原因。
考成吏治,反腐抓貪,是自上而下,刀刃向內;而收歸田畝,則是進一步加強行政力量的必要手段。
收回多少為宜?
王崇古認為官田至少要占據天下田畝三成及以上的比例,才能夠維持基本的行政力量。
應該以強而有力的手段,收回這些田畝,王崇古認為對於超過標準的田畝征收額外的田賦,不是一個好辦法,額外的田賦會被均攤到百姓的身上,而抄家隱患更小。
之後,王崇古做了展望,隨著開海的蓬勃發展,大明必將迎來巨變,大明朝廷若是想要長統,各個主要行業,朝廷最少要占據三成到七成,才能長統,在一切極為關鍵的產業上,要實現十成十的壟斷,比如五桅過洋船、火器、火藥等。
隻有這樣,陛下的意誌才能夠得到貫徹,陛下的聖旨,才不會因為天高皇帝遠,而被束之高閣。
最後,王崇古上奏請命,認捐一百五十四萬銀,以供京師、薊門、山海關馳道修建使用。
長統疏。
王崇古自宣府大同安置了十九萬流民,堵了長城鼎建的窟窿後,回京之後除了督辦西山煤局、毛呢官廠、離宮建築群、皇宮中軸線動等事外,其實就做了兩件事,安置流氓疏和監當官疏。
而長統疏就是王崇古入閣後辦的第三件事。
張居正直呼:王次輔,忠君體國!
王崇古也不想的背叛自己遮奢戶的階級,可陛下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剛剛開海分紅,才確定要再投入了開海事中,這還是王崇古仗著自己晉黨黨魁的身份,硬搶下的份額,那幫晉商膽大包天甚至為了這份額敢跟王崇古拍桌子。
份額認籌剛剛結束,這毛呢官廠當年約定好的一成分紅,二十七萬銀,又到了!
王崇古怕啊,這錢太多了!他多次上奏要求減少分紅,但都被皇帝批了個:知道了。
陛下認為這是王崇古應得的,毛呢官廠風生水起,勢要豪右的投資顆粒無收,這是王崇古的能力,到現在大明遍地生根的毛呢廠,沒一個有官廠的規模和盈利率。
王崇古可不這麼覺得。
王崇古堅定的認為:現在國帑內帑,因為萬曆七年這一期開海一千萬銀投入,已經把家底掏空了,王崇古覺得自己不做點什麼,緹騎明天就到他家門口!
他這頭豬已經養的夠肥了,已經進了陛下宰殺線。
王崇古把自家的銀子盤了盤,拿出了大部分的銀子,幫朝廷建一條馳道,馳道就是道砟石、枕木、鐵木軌的馬拉車道。
陛下也彆惦記他們家那些人頭和銀幣了,他主動認捐了。
京師到山海關這條鐵木軌馳道,工部已經勘驗完成了,但是缺銀子缺的厲害,隻能暫時擱置。
“京師到山海關這條路,就叫崇古馳道吧。”朱翊鈞和王崇古在毛呢官廠溝通過了,本來朱翊鈞打算立個借據,十五年到二十年還清這筆借款,或者說馳道部分收益歸他們老王家持續獲得盈利。
王崇古當場就跪了,不停地說什麼臣無不臣之心、陛下饒命之類的胡話。
朱翊鈞拗不過王崇古,最終隻能把這條馳道的名字,以他的名字命名了,王崇古當場又磕了三個頭,那是感激涕零,老淚縱橫,不停地說什麼臣肝腦塗地、謝皇帝聖恩的胡話。
一百五十七萬,買的隻是命名權嗎?那可不是王崇古一家老小的命那麼簡單,日後春秋論斷,誰敢說他王崇古是奸臣、佞臣!
朱翊鈞認為王崇古說的是胡話,王崇古的確非常富有,富可敵國不至於,但他朱翊鈞從來沒有打算過,要對王崇古執行宰殺,王崇古疊了那麼厚的聖眷,朱翊鈞估量了下,要擊穿這些聖眷,太麻煩,而且有些後患。
朱翊鈞從來沒想過宰殺王崇古,殺豬過年的確是傳統,但朱翊鈞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他發誓!
今天回來的很晚,8點多才到家,求月票!!!!!!!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