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禦史,剩下的事兒交給你了。”朱翊鈞站起身來,帶著人直接離開。
王謙,大明禦史,大明的禦史就跟聞著腥味兒的狗一樣,風聞言事,逮著誰咬誰,權責極大,就管兩件事,是這也管,那也管,這個鄒迪光可不是湯顯祖,鄒迪光有功名在身,還是工部主事,歸王謙這個禦史管。
“您走好,這兒交給我。”王謙趕忙俯首拜彆,一直等陛下下了樓,才站直了身子,恢複了他囂張跋扈的模樣,他盯著鄒迪光,嘴角抽動了下說道:“你敢罵我蛇鼠一窩!我王謙活這麼大,就沒人敢這麼罵我!你得罪了我,罪過,大了!”
“你,回去準備會試,彆一整天跟個傻子一樣被人耍著玩。”王謙看著湯顯祖,湯顯祖都三十了,還被人當猴耍,這種事就該一句話不說,這鄒迪光在利用他湯顯祖的名聲。
湯顯祖擦了擦額頭的汗,準備離開。
王謙忽然喊道:“湯顯祖。”
“王禦史,何事?”湯顯祖腳步一停,疑惑的問道。
王謙平靜的說道:“你入京來會試,當真沒想過,是有人打著太傅的名義,四處招搖撞騙嗎?還是明知道有人在招搖撞騙,但仍然前來?咱們都是官宦之家,像太傅這種地位,真的要操弄科舉,是該從上麵動手腳,還是從下麵動手腳呢?”
“你若是想過是有人招搖撞騙,仍然來了,陛下是個論跡不論心的人,這次沒有證據,讓你你僥幸逃過,日後做事小心些。”
“你若是沒想過,我勸你,會試也彆考了,官場不適合你。”
“言儘於此。”
“謝王禦史教誨。”湯顯祖再拜了一下,才扶著欄杆下了樓,湯顯祖到底是為了名聲,還是為了正義而來,隻有湯顯祖自己知道了。
王謙還在發力的時候,朱翊鈞也在派緹騎調查,趙夢佑沒讓朱翊鈞失望,從王篆入手,進行了全方位的人生側寫,最終將背後之人給找了出來,鄒迪光的座師王畿,嘉靖十三年進士,而後被罷官,四處講學,是心學七派浙中派的魁首。
王畿是王明陽最為賞識的弟子之一,和張居正強調知行合一不同,大明的心學,在王陽明之後,就徹底走入了隻論良知的歧路,這也是讓張居正十分心痛之事,知行合一致良知,嚴知辯識方為真,這門學問到了萬曆年間,已經逐漸變成了神感神應,不學不慮,自然之良,一念入微。
張居正整飭學政,嚴格禁止了聚徒講學之事,這讓心學門人,都覺得張居正是個叛徒。
王畿的目的其實也挺簡單,就是試探,就在前不久,大明皇帝和當朝首輔發生了一些摩擦,張居正和皇帝產生了間隙,那趁機將這個間隙不斷的放大,最終導致君臣失和,張居正失去了聖眷,到那時,就到了總攻的時候。
但沒有任何證據指向王畿,反倒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衝鋒陷陣的鄒迪光。
“果然如先生所言,這些人在忍,在等,忍到先生離開,等到朕孤立無援。”朱翊鈞將手中的奏疏扔在了桌子上,眉頭緊蹙的說道:“若是先生真的走了,恐怕先生的名聲,就會直接從社稷之臣,變成欺君罔上的奸臣。”
“陛下聖明。”馮保俯首說道。
張居正真的走了,馮保首當其衝,能去鳳陽種菜,那都是好下場了。
萬曆八年二月的會試如火如荼的展開了,鄒迪光鬨出的亂子,以鄒迪光被革除功名,流爪哇而告終,鄒迪光如此慘烈的遭遇,也讓朝中蠢蠢欲動的人,再次按捺住了那顆躁動的心。
這是刑部、大理寺卿和都察院給出的處罰,依據的是《大明律》誣告反坐:凡誣告三四人者,杖一百、徒三年;五六人者,杖一百、流三千裡;所誣重者,從重論;誣告十人以上者,淩遲處死,梟首其鄉,家屬遷化外。
所誣重者,從重論,這裡的重者,就是五品及以上,所以從重論罪,是流放三千裡,故流放爪哇。
按照朱翊鈞的意思,這個鄒迪光不送解刳院,也是要斬首示眾,但張居正非常反對。
張居正的意思是,若是斬首示眾,才是坐實了他操作科舉的罪名,既然有法可依,還是依法而行,既是為了個人的名聲,也是為了國法的森嚴。
張居正是事主,張居正選擇輕拿輕放,朱翊鈞也隻能認同了。
殷正茂說得對,這幫畜生,就是在欺負張居正是個君子。
但凡是張居正學一學曆代權臣是如何炮製反對者的路子,鄒迪光、吳中行、趙用賢這些賤儒,墳頭的草都三尺高了。
萬曆八年三月,朱翊鈞殿試,錄取了三百人,而後又添了二十七人恩科進士,這二十七人都是循吏,而且是那種卷王中的卷王,時運不濟也好,發揮失常也罷,未能考中進士,做了官,政績突出,朱翊鈞給他們補了出身。
沒有這個出身,這二十七人,這輩子頂多在知縣這一層打轉,海瑞這種以舉人坐到了正二品職位上的少之又少。
比較有趣的是,張居正家裡的老三張懋修,高中榜首,但很快,張懋修就去了皇家格物院做了格物博士,和兄長一道研究萬物無窮之理了。
張嗣文、張懋修,因為父親的緣故,哪怕是考中了進士,也做不了官,張居正不是嚴嵩、也不是徐階,嚴嵩的兒子嚴世藩是小閣老,徐階的兒子徐璠是太常少卿。
皇家格物院的確是個好去處。
此時,西土城內,大明前首輔高拱,前刑部尚書王之誥,坐在一起研究著新科進士錄,大抵是朝廷有優老之德,再加上大明財政的確是寬裕了,這二位都領了全俸,逢年過節還有恩賞,日子過得倒是極為愜意。
高拱放下了茶盞,戴上了老花鏡,看著新科進士錄,笑容滿麵的說道:“今年軍戶占了三成半,一共一百零五人,比上一科多了十五人,好事。”
軍戶,是大明政壇上一股韌性極強的力量,高拱也是出身於軍戶,但和張居正這個泥腿子不同的是,高拱也是官宦之家,他父親就是進士,官至光祿寺少卿。
比如李東陽、萬安、劉吉、梁儲、夏言、王家屏等等名臣,也都是出身軍戶,這股力量能夠有效的鉗製遮奢戶口舌顛倒黑白,倒行逆施。
自天順以來,軍戶出身的進士累年減少,在弘治年間甚至低於了兩成半,現在恢複到了景泰年間的三成半。
“日後隻會越來越多,江陵公整飭學政,大明京營和水師的學堂,可不是私塾,是官學,這要是弄好了,嘖嘖。”王之誥笑著說道:“也不是笑話這些個遮奢戶,張居正在刨他們根兒了,他們還在計較一時得失,怎麼一個蠢字了得。”
“就以現在科舉加入了矛盾說和算學而言,這幫個不知民間疾苦的望族子弟,隻會越來越難考中進士了。”
高拱靠在太師椅上,他有些疑惑的說道:“你跟張居正是兒女親家,跟他說一聲,還不能重新入仕嗎?整日在西土城跟我這個糟老頭子聊天,好生無趣。”
“回不去了,我是逃兵,陛下信我,張居正都決計不肯信我。”王之誥指了指自己,搖頭說道:“我還不如你呢。”
高拱拿起了一份雜報看了許久,邸報上的內容,字少事大,但缺少分析,各黨雜報,倒是辦的不錯,他拿著一份雜報遞給了王之誥說道:“眼下清丈,隻有河南和四川兩個老大難了。”
“河南藩王多,清丈難可以理解,山東有個兗州孔府,現在倒了,這四川也是老大難?”王之誥看完了雜報,大明清丈還田之事中,進度最慢的是河南,進度第二慢的是四川。
張居正清丈從萬曆元年就開始了,一直到萬曆十三年,河南和山東都沒搞完,最後隨便捏了個數算是報了,除了這兩個最難的地方,便是數四川了。
“這第一個難的便是遮奢戶和土司勾結,養寇自重又不是隻有軍將會,第二個難的,新都楊家啊,楊廷和的楊。武宗龍馭上賓後,楊廷和攝政三十八日,才迎立了世宗皇帝。”高拱略顯無奈的說道。
詭寄田,是清丈中,隱田裡的大頭,河南是掛在王府的名下,而四川是掛在土司名下,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四川這地方,他們楊氏,遮天蔽日。
“一個新都楊,一個播州楊,無論哪個楊造反,都夠四川地方喝一壺的了,要是裡應外合,那不得了,真的不得了。”高拱拍了拍雜報。
新都楊是楊廷和的楊,播州楊是楊應龍的楊,楊應龍是播州宣慰司宣威使,世襲的土司,自唐時乾符三年,楊端入播州開始算起,曆704年,共三十代,世世代代都是國中之國。
兗州孔府就是仗著自己聖人後裔胡作非為,當皇帝下定決心鏟除毒瘤的時候,隻需要把南孔抬上來便是,河南王府多,陛下心也狠,不顧宗親號喪,也能貫徹下去,但是四川這個問題,非常的棘手。
“這雲貴川黔的生苗不服王化,還跟東籲莽應龍暗自勾結,這要是清丈逼迫急了,搞不好就是一出大戲。”王之誥嘖嘖稱奇的說道,雲貴川黔的生苗,同氣連枝,沒什麼事兒還想鬨一鬨,有事那更是鬨翻天,再加上和西南三宣六慰勾結在一起,地方矛盾複雜的同時,還極其不好處置。
呂宋和雲南的境遇大差不差,隻不過因為呂宋四麵環海,大明水師日益強橫,所以才顯得安穩罷了。
“難,難也是他張居正和陛下難!跟咱們有什麼關係?哈哈。”高拱一副看熱鬨的神情,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現在是閒雲野鶴,坐看張居正撓頭。
“說的也是,愁也是他們發愁咯。”王之誥也露出了笑容。
張居正人在西山宜城伯府的時候,日子過得比較清閒,除了審閱大明會典新卷之外,再無其他事兒了,現在日理萬機,處理國事,那就是摁下了葫蘆又起了瓢,一件接著一件,無休無止。
高拱轉了一下茶盞,還是開口說道:“到現在我還是不看好陛下,陛下不是個長性的人,張居正沒了,沒人約束,懶散勁兒恐怕就上來了。”
“不,這次你錯了。”王之誥和陛下相處的時間更久,陛下喜歡看熱鬨,在文華殿禦門聽政,根本就是為了看明公吵架,這麼些年了,陛下愛看熱鬨的習慣,始終如一。
“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說下去怕是要掉腦袋。”高拱神情凝重的說道:“海瑞這發現貪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剛正不阿海剛峰嗎?”
雜報上貪官名錄一排又一排,那是又快又準。
高拱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反腐,但海瑞這幾年的成果,已經完全超過了他。
“這,我得好好跟你說說這個王謙的手段了。”王之誥伸出兩隻手來說道:“他這邊仗著腰纏萬貫,打發經紀買辦去試探那些利欲熏心之徒,另外一邊,則是三姑六婆買小妾外室的消息,那真的是,一拿一個準!”
“這手段,酷吏?”高拱眉頭緊鎖。
“不不不,循吏。”王之誥擺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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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