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和王次輔溝通過了,為國朝任事奔波,本就是臣子之大義所在,食君俸,自然要忠君事。”張居正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王謙已經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了。”
王謙若是死了,那也是為老王家堆積聖眷了,反正他已經後繼有人了。
“王謙為巡按禦史,若是在四川出了事,四川地方承受不住這個代價。”張居正進一步解釋道,這趟差事,危險有一些,並不是特彆危險,除非四川想造反,這是基於行政力量恢複的前提下。
“嗯,那就王謙吧。”朱翊鈞最終肯定了張居正的舉薦,王謙帶著緹騎千戶、緹騎、都察院諸官,前往四川,主要針對的是四川地方望族,至於官吏,則是都察院和吏部之事。
張居正來到離宮麵聖,自然不隻是四川戥頭案這一件事,他抖了抖袖子,翻出了一卷書,遞給了馮保。
看著書放到了禦案之上,張居正百感交集,感慨萬千。
階級論,張居正在這卷書裡,詳細的闡述了自己對階級的理解和定義。
階級,一種衡量掌控社會資源、調動社會資源能力大小的標準。
張居正將其分為世襲官、官選官、名門望族、鄉賢縉紳、走狗皂吏、自耕農戶、佃戶長工、窮民短工、賤籍奴仆。
例如普遍存在大明的番夷奴仆,都屬於賤籍,在華夷之辨中,番夷不是人,有個賤籍已經是高攀了。
產生階級的根本原因,張居正在開始的時候,將其歸因到了帝製,這讓張居正遲遲無法動筆。
如果將階級產生的原因完全歸因帝製的話,那豈不是代表推翻帝製,就消滅了階級?推翻帝製,作為保皇黨中的鐵杆保皇黨,張居正怎麼可能如此大逆不道?
這讓張居正思索了好幾年的時間,少年天才,曆經風雨,攝政五年,當國九年的張居正,用了數年的時間思索這個問題。
細想之後,張居正發現自己有些管中窺豹,狹隘了。
階級的產生,不是帝製和依托於帝製之下的官僚製度,階級、帝製、官僚、矛盾,都是結果,而不是原因。
階級的產生原因極多,張居正在這一卷書中,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在張居正看來,階級是伴隨著朘剝出現的,而朘剝則代表著生產剩餘,而階級存在的原因是生產有剩餘,但生產力,也就是人改變自然能力不夠充足,生產剩餘無法滿足所有人需求才產生了階級。
“先生的想法,和儒家的大同,幾無區彆。”朱翊鈞看完了一小段,打算細細研讀,笑著對張居正說道。
按照張居正的邏輯,階級產生的根本原因是生產力有剩餘但仍然不足,當生產力過剩,則物質過剩,就可以消滅階級了。
但朱翊鈞覺得不是這樣的,即便是生產力過剩、物質過剩,仍然存在階級。
張居正並不幼稚,就像儒家把修身看的比天還高,似乎隻要人人都修身,把德行修好了,就是伱愛我,我愛他的甜蜜大同世界,但這修身修德修了兩千年了,大同世界仍然是遙不可及的夢。
政治主張,素來如此,一切政治主張,都要構建一個人人向往的理想國,而後向著理想的模樣努力。
理想國不是用來實現的,是用來做夢的,俗稱畫大餅。
你畫的這個大餅,越是具體,越是詳細,越是真實,就有越多的人追隨你,支持你,讓這個大餅更加具體詳細和真實,不斷補充之下,或許、有可能、大概,這個大餅終於成真的那一天。
“臣才疏學淺,也就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張居正不覺得自己是無能的,在政治學問這一塊,他已經和陛下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麵,他這套理論辦法,隻要不失傳,就注定萬古流芳。
至於生產力真的發展到了那一步,理想國並沒有出現,他張居正那會兒早就是塚中枯骨,隻能相信後人的智慧了。
朱翊鈞和張居正聊了許久,王崇古的以工代賑安置流氓疏,其實是在創造一個階級,一個在走狗皂吏之上,和鄉賢縉紳等同的階級,工匠。
一旦這個階級形成、穩固,成為和鄉賢縉紳相抗衡的力量,這個群體為了自己的生存,會持續推動生產力的發展。
而另外一方麵,隨著開海和大量白銀的湧入,也會誕生一個官選官之下,望族之上的階級,他們掌握的社會資源:人口、土地、生產資料、生產剩餘等等,將遠超望族、縉紳之流,而這個階級在不斷的擴張之中,會不斷的擴大自己在社會的影響力,並且深入影響到官選官和世襲官。
這是朝廷必須警惕之事。
按張居正的說法,就是一旦這個群體的爪子伸向了不該伸的地方,該剁就得剁。
張居正是有具體參考,這個參考一共有兩個例子,一個是王崇古,一個是孫克弘的孫氏。
他們都是特權經濟的代表,是大明朝廷調整政策之下,養出的兩個龐然大物,他們掌控的社會資源已經遠遠超出了名門望族,甚至還是官選官中的中流砥柱。
下一步,就是僭越皇權。
“先生,大才。”朱翊鈞隻是粗淺的讀了一遍,就感悟頗多,略有些疑惑的問道:“先生何處悟道?”
矛盾說,是張居正觀月、觀湖、觀風、觀人,總結曆代先賢所得,而這階級論是在矛盾說和公私論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的政治討論。
朱翊鈞比較好奇,張居正到底是怎麼想明白的。
“臣觀猴山所悟。”張居正猶豫了片刻,還是滿足了皇帝的好奇心。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問道:“猴山?”
“猴山。”張居正點頭說道:“猴山也有猴王,而這猴王奪猴子猴孫食物,這猴子猴孫不敢反抗,多有爭搶,但也沒有餓死,故此為生產有餘,臣一琢磨,充足供應食物之後,食物極為充盈,這猴山內訌果然少之又少,互相不再爭搶。”
張居正沒有騙皇帝,他是真的在猴山前,把這件事想明白的,如果細細觀察猴子,會發現,它們這個集體,居然也有猴王,也有階級,但食物極為充盈,不必搶奪之後,仍有猴王存在,甚至一些瘦弱的猴子猴孫,仍然瘦弱。
這和張居正的理論並不相符。
這也是張居正階級論的第二卷內容,分配,他還沒寫出來,也不清楚自己死前能不能寫出來。
悟道這種事,得看機緣。
“猴山好啊,馮大伴,猴山群猴有功,許五世糧足飯飽。”朱翊鈞犒賞了這個猴山,他倒是想給張居正繼續加官進爵,以獻書定策之功,恩賞張居正一個侯爵玩玩,他肯給,張居正絕不肯要就是了。
“臣遵旨。”馮保俯首說道。
第一卷階級論最大的成果,是承認了階級的存在,這是承認問題麵對問題,連階級都不肯承認,那是怯懦,承認階級存在,麵對階級帶來的諸多問題,進而調和各個階級之間的矛盾,是朝廷享受權利必須履行的義務。
而階級的劃分、階級出現的根本原因、階級在矛盾相繼的萬物變化之中不斷的自我補充,也是第一卷的成果。
而另一方麵,張居正作為受製於千年以來的君君臣臣禮教影響,依舊為皇帝單獨劃分了一個階級,其實皇帝的種種屬性,應該算是世襲官階級內,但張居正仍然將皇帝劃分為了天命所歸的人間聖人。
生物之主,興益之宗。
張居正不是沒有想明白,他在逃避,也是他依舊要倚仗高高在上的皇權推動他的新政,這是現實,而且陛下的英明,也讓張居正偶爾會思考,難不成真的有天命不成?
這讓這第一卷的階級論,有點異味兒,但並不多,張居正作為臣子,沒有過多的討論皇帝這一階級,在整卷書裡,隻是單獨將皇帝列了出來。
朱翊鈞大手一劃,把皇帝這一個階級劃去,讓整卷的異味兒儘數消散,反正帝製之下,臣子也不能討論,所以乾脆不設便是。
次日的清晨,戥頭案的累累血債,和階級論在各大民報的頭版頭條出現,邸報更是長篇累牘,添加了來自皇帝的親自注釋。
毫無疑問,這將是未來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的綱常。
皇帝親自作釋,代表著日後的科舉考試中,一定會出現矛盾說、公私論、階級論,這是必然,張居正整飭學政的一個環節,也是大明的慣例之一。
這讓學子們叫苦連天,算學還沒弄明白呢!
楊有仁的死,也讓遮奢戶們頭皮發麻,大將軍府的刀對外不對內,戚帥隻要從關外回到了京師,和以前的受氣包沒什麼兩樣,唯獨這個黃公子,大將軍如此縱容,實在是讓人多了許多的猜測。
廷臣們有很多早就知道或者是想到了,知道了這黃公子,恐怕不是蓬萊黃氏。
戥頭案在京師鬨出了巨大的風波,若是佐以階級論食用,讓所有人對天下運行的邏輯,多了幾分本質上的認識,在互相印證之下,新都楊氏,立刻就被風吹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楊德仁,嘉靖二年進士楊惇之子,出自新都楊氏二房,楊有仁衝撞了黃公子,楊德仁一手製造了楊有仁的自縊,但似乎大將軍府仍然不滿足,仍要追擊,楊德仁帶著兩車的禮物,帶著拜帖,來到了大將軍府,請求拜見戚繼光,請求戚繼光放過。
戚繼光沒有拿到拜帖,因為大將軍不在家,大將軍在京營忙碌,白天拜訪基本上看不到人。
但楊德仁從門房得到了大將軍的回複,自作孽,不可活。
戚繼光這個回答,十分明確告訴了楊家,他戚繼光的態度,要搞楊氏的不是他戚繼光,是大明朝廷,是新政的大勢,而且這個回答,還有另外一個更加明確的含義,陛下劍指之處,兵鋒所至之地。
即便是你人在四川,敢造反,骨灰給你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