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知縣的人,都能清楚感觸到海瑞的能力,真的很強,王謙這點花活,多數都是起到一個找到線索的作用,真正抓到貪官汙吏的始終是海瑞。
大明的社會基本形態,處於一個穩定失控的矛盾狀態,更加通俗易懂的講,那就是大惡人管著小惡人。
考中了進士之後,在京師不斷的奔走,終於托庇於某人名下,從吏部獲得了一個官身,前往某地任知縣事,這個時候,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立刻走馬上任,而是招募師爺、長隨家丁。
沒有師爺、長隨家丁寸步難行。
到了地方後,就會發現,要管好一縣之地,絕不是易事。
一個縣的官身隻有知縣事,領朝廷俸祿的不過七人,除知縣之外,分彆為:縣丞、主簿、巡捕、科稅大使、教諭、驛丞,而這些人決計不會跟知縣同心同德,因為這些人全都是本地人。
本地吏員,各地風土人情不同,有沒有禮貌,暫且不論,但絕對是利益上的共同體。
一個縣衙,決計不是隻有七人,還有三班六房,一些個地方的衙役人數高達數千人,這些同樣是本地人,官過如篦,這些個衙役魚龍混雜,決計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有很多人本身就是強盜。
知縣是過江龍,而除了知縣之外,所有的人都是地頭蛇。
在這種環境下,逮捕罪犯就跟開玩笑一樣,屈打成招都是常態,夏秋兩稅,每次征收都跟下鄉劫掠一般,而武裝抗稅屢見不鮮,甚至會爆發出攻破州縣的民亂來,而訴棍、經紀、買辦這類人物,多數都是豪紳養的口舌。
幕僚不可靠所以需要師爺,衙役不可靠所以需要長隨家丁。
到一個地方做知縣,首先麵對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手下這數千人的俸祿,以臨淄縣衙為例,有衙役四千人,有三班六房有文書二百人,僅僅俸祿一年就要十數萬石糧食。
知縣會感到困惑,三班六房坐班的不過零零散散十幾人,怎麼發俸祿的時候要發這麼多人?乾活的書吏的確隻有十幾個人,但領俸祿的超過了兩百,這些人不乾活的也要領俸祿,理由千奇百怪,生病了、遊學了、在病榻之前儘孝心等等,這才是常態,吃空餉,可不僅僅在軍伍之間。
當知縣準備大刀闊斧要把這些吃空餉的蛀蟲清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勸,聽勸,你是知縣,不聽勸,你以後就是個屁。
海瑞以清廉著稱,做應天巡撫,既無師爺,也無長隨家丁,到了應天府,興利除害、興修水利、整修吳淞江、裁減郵傳冗費、剝奪關係戶馬牌、清丈,查徐階貪腐兼並之事,如此種種,隻靠骨鯁正氣,是決計辦不到的。
所以,海瑞很有能力,王謙找到那點千絲萬縷的線索,到了彆人手裡,也就隻是線索了,但到了海瑞手裡,就變成了朝陽門外快活碑林裡,一塊塊貪墨碑。
這也是四川地方望族對王謙放鬆警惕的原因,他們這些個地頭蛇,已經當了這麼多年地頭蛇了,無論是誰到了他們的地盤上,是龍也得給我盤著,是虎也得給我臥著!
張居正的門生怎麼了,那四川巡撫羅瑤,不僅是門生,還是同鄉,到了四川地界,還不是得和他們同流合汙?
王謙一路上表現的放浪形骸之外,讓望族們認定了這是自己人,因為王謙方方麵麵都表現的像個自己人。
皇帝給了聖旨讓王謙辦案,怎麼回複,還不是王謙一句話的事兒?最最最重要的是,這也是個晉黨擴大在四川影響的大好機會。晉黨和張黨在朝中雖然不是你死我活,但彼此之間鬥爭不斷,這麼好的機會,王謙作為王崇古唯一的兒子,無論如何都要圖謀。
對於遮奢戶而言,不客氣的說,甚至連四川總兵劉顯,也是自己人,劉顯是冒籍在四川考的武舉,在四川得的軍功成為了副千戶,出川平倭,打完了仗,就又回到了四川。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望族都可以信心十足的大喊一聲:優勢在我!
王謙到了地方,跟巡撫王廷瞻大吵了一架,而後立刻宴請四方,廣邀遮奢戶們玩樂,自然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你王廷瞻一心一意要推行朝廷的苛政,期盼著朝廷給你更多的支持,朝廷的支援來了,是一個下地方鍍金的公子哥,這些個望族到華陽府學來吃席,未嘗不是來看王廷瞻的熱鬨。
天府之國,沃野千裡,田肥美,民殷富,蓄積饒多。
但王謙到成都府,入蜀地所見所聞,一路沿途儘白骨森森,見了好多道死路旁的屍骨,地方豪強強征暴斂,所見到的百姓都在饑餓和死亡線上苦苦掙紮,所見之民,皆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沃野千裡,的確是沃野,可全都是雜草叢生,耕地被荒廢,饑荒橫陳於眼前。
離開了京師首善之地的王謙,終於第一次直麵人間慘狀。
王謙知道一個詞叫路倒,就是人餓暈了,走著走著,忽然軟倒在地,而後再也不曾站起,入蜀之後,王謙親眼目睹了幾次。
他終於第一次徹底理解了為何陛下對張居正毫無保留的支持。
清丈還田,隻有四個字,卻是生民唯一生機所在,也是大明求存圖強的唯一契機所在。
耕地被荒廢的原因極為複雜,是兼並,是苛捐雜稅、是詭寄逃稅、是層層攤派,是百姓的苦不堪言,更是大明的岌岌可危。
王謙從白馬關入蜀地之後,見到了一個名叫勝華村的村落,這個村落裡,沒有一個男人,全都是婦孺,細細探問之後,王謙才從緹騎千戶口中得知原因,地方縣堂打著征勞役之名,將壯丁聚攏為望族耕種,男丁全都逃往了山裡,落草為寇。
萬曆八年八月十五,中秋節,天上明月高掛,成都府內皆是祥和氣氛,成都為整個西南最大的都會,素來繁華,明月灑下了一層層的銀白,灑在了錯落有致的街道上,商鋪鱗次櫛比,高車大馬在街道上川流不息,向著華陽學府雲集而去。
王謙站在學府的高閣之上,看著一輛輛的車駕,駛入了學府之內,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那就是新都楊氏的楊寧仁?”王謙看向了一個人影,楊家的馬車到了,楊寧仁親自來了,頗有排場。
趙千戶點頭說道:“是,新都楊氏在成都府內有豪宅四座,其中最大一處位於清源門內正府街北側,約四十畝,層樓複閣,蕩摩乎半空,府中有樂伎二百三十四人,人人俱綺彀畫容,歌舞通宵達旦,倡優豔美,娥媌靡曼,裙聯袂屬,楊寧仁身邊那女子,就是府中當家花旦,叫做羅香仙。”
新都楊氏在成都府有鋪麵十七處,奇物異產,無所不包,還有酒樓三座,是蜀中最大的酒樓也是蜀中美酒集散所在,楊寧仁有家丁二百,這是楊宅內的家仆,城中有走狗太和會,是一個幫派,人數超過了三千,府衙衙役文書中有近千餘人,都是楊氏走狗。
蜀王府不管嗎?藩禁在,蜀王府連出王府的門,都要跟皇帝申請,而且往往得不到批複和回應。
王謙打量了下當家花旦羅香仙,搖了搖頭,不過如此,永升毛呢官廠有個美娘子,叫劉七娘,曾經是毛呢官廠還未興盛前,燕興樓的當家花魁,那模樣,王謙見多了美人,都想多看幾眼,但他從來沒看過,因為那是陛下的人,整個官廠大大小小,都很清楚。
馮保送到官廠安置的人,無論是有沒有關係,都當有關係就是了。
在王謙眼中,這羅香仙美則美,但遠不如當初還在燕興樓的劉七娘,更不如現在的劉七娘了,劉七娘做了織娘後,雖然不施粉黛,但少了很多的風塵氣,多了出塵的味道,還有書卷氣,在官廠匠人女校織院裡教書的劉七娘,有幾分儒雅。
這羅香仙,風塵氣太重。
大幕拉開,所有人落座之後,台上的燈火通明,數個美人坐在台上,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件樂器,為首的女子,手裡拿著二胡,這是江南名家,是王謙借鬆江孫氏的大家。
在夜色中,那古老的戲台仿佛被月光灑上了一層銀粉,顯得莊重而神秘。
名家調整好了姿勢,輕輕拉動了琴弦,悠揚的音樂如同涓涓細流,在夜色之中緩緩暈染,樂聲初起,如微風拂柳,帶著絲絲的悲愴,音調陡然拉開,如狂風驟雨,亦如鐵馬冰河入夢而來,似乎是某個故事,在娓娓道來。
填詞是《從軍行》,曲名為《花好月圓》,是大明皇家格物院院長、德王朱載堉所譜樂章之一,中秋節指定樂章之一,天下的歌舞升平,離不得戍邊將士們的犧牲和奉獻,戰爭遠離腹地,是因為戰爭發生在邊方,從軍行和花好月圓,至此緊密的聯係在了一起。
朱載堉在音樂一道的天賦,絕對是冠絕寰宇,當然,皇叔朱載堉最大的遺憾,還是少年時,沒有培養出陛下的音樂細胞來,陛下始終對這些不感興趣。
這曲中,有邊塞古城,有雄關要塞,有守邊將士甲胄寒壯誌熱,也有那夜不收哨的墩台遠侯,在草原上策馬奔馳的身影,同樣也有海防巡檢,在大海劈波斬浪,一曲終了,叫好聲此起彼伏。
戲台上燈光變得暗淡,再次明亮之時,台上則換上了萬國美人,一共十二位美人,掐著腰,抬著頭,挺著天鵝頸,穿著極為大膽,蓄勢待發,這也是王謙借的鬆江孫氏畫舫裡的節目,隨著歡快的音樂響起,一條條大白腿在台上晃動的極為耀眼,隨著動作,經過了專業訓練的表情隨著舞姿不斷變化,搖臀擺胯,風情萬種,妍姿妖豔、媚態如風。
這玩意兒,任誰看,都是一看一個大迷糊。
王謙這種見慣了奢靡的人,第一次看這萬國美人表演時,也是大開眼界,四川風氣素來閉塞,彈唱舞曲略顯保守,這場麵,確實沒見過。
羅香仙拳頭都攥緊了,這幫萬國美人,實在是太燒了!比她還要燒!八成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還有兩成的人在嘴硬。
“動手了嗎?”王謙攥著手裡的酒杯,緹騎們早就籌備好了,隻要王謙手中的杯落下,就是血雨腥風之時。
按照約定,當這些人齊聚一堂之時,四川都司總兵劉顯,就會奉天子使者之命令,對成都府內的家丁和幫會進行清剿,華陽學府裡越是熱鬨,這成都府就越是熱鬨。
四川巡撫王廷瞻,王謙並不擔心,王廷瞻在彈劾羅瑤開始,就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彆無退路。
但劉顯有更多的選擇,劉顯是本地人,埋伏五百刀斧手,摔杯為號,把這裡的人殺了,望族的勢力還在城中,如果不搞定府治所在,更不用想彆的地方了,劉顯完全可以選擇不動手,這樣他可以獲得更多的利益,王謙在路上,看著自己押送的火器,總是在擔心劉顯會不會選錯。
劉顯和戚繼光誰更強?並沒有答案,因為他們是戰友袍澤,而不是敵人。
劉顯凶名赫赫,若真的想做大明的節度使,割據一方,這是個最好的機會,但陛下格外信任劉顯父子。
朱翊鈞知道,劉顯本人為大明征戰一生,而劉顯的兒子劉綎更是在薩爾滸之戰中以身殉國,沒有和洪承疇一樣,成為貳臣賊子,朱翊鈞知道,王謙不知道,所以王謙才有所懷疑。
如果,劉顯已經和望族們同流合汙,王謙這番舉動會非常非常危險了,今日陷阱裡的獵物,就不是這些望族,而是王謙本人了。
“動手了。”王謙看到了城西的幾個地方,升起了一枚又一枚的響箭,響箭帶著破雲的尖嘯,在空中炸裂,燦若星辰。
這是信號,代表著四川總兵劉顯帶著軍衛清剿了一處幫會的賊巢。
剪其羽翼,斷其喉舌,最後是砍掉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