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各種皮具盛水,將石塊燒紅後丟入水中,把肉丟進水裡,半生半熟燙著吃,這就是草原的皮鍋。
等到俺答憑借著自己的勇武攻破了燕山防線,和大明打了二十多年,最後俺答俯首稱臣,換來了邊方貢市貿易的開放,才算是有了鐵鍋,可隨著鐵鍋、鹽巴、布匹、茶等物的大量湧入的還有晉商的高利貸。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土蠻汗在奏疏裡哭訴了晉商們的罪行!簡直是在不當人這種事上,一點都不做人。
晉商們的高利貸,搞得草原一地雞毛,從上到下,從王爺到普通的牧民,人人焦頭爛額一屁股債,俺答汗是順義王,土蠻汗是懷義王,這左右兩翼大汗每年折騰那點錢,也僅僅夠還債的,而且北虜人均文化偏低,晉商債主說多少就是多少,他們自己算不明白,賬房先生那算盤一打,就讓人抖三抖。
本來,我憑本事借的錢,憑什麼還!這北虜們是長在馬背上的人,我還不起,我就不還了!
但隨著大明振武,大明皇帝這頭一直猛揍,那頭晉商們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動不動就:待我天兵至,必告將軍爾等罪行!
大汗就隻能逼著萬戶還,萬戶逼著千戶還,千戶逼著牧民還,而且不還錢的部落,晉商控製的邊方貿易,就不賣給你這個部落,你這個部落隻能去其他部落轉手倒騰,這裡外裡就是倒兩手,還不如還錢。
整個草原被如此折騰,算是眉毛以下截肢了。
而且最過分的是那些大同婆娘!
大同婆娘是一個宣府、大同娼妓的統稱,往往那些生了病的娼妓,才會隨著商隊到草原上賺最後一筆錢,這就等同於一個個生化母體,在草原上放毒,而且和大明衝突了兩百年的北虜,那見過中原的花活,哪怕知道會有問題,也會去玩,這導致很多人染病,身體格外虛弱。
土蠻汗在奏疏裡曆數晉黨的罪行,王崇古絲毫不慌,晉黨、晉商乾這些生孩子沒屁眼的事兒,陛下是一清二楚的,當初張四維死後,王崇古問過陛下是否繼續這麼做,因為三娘子也到朝廷告過狀,控訴晉商的惡行。
皇帝的回答是沒有回答。
陛下是萬民之主,是億萬瞻仰,不明令禁止,就是允許,甚至暗中推動。
這土蠻汗投降可不僅僅是軍事威脅,還有經濟和離心力逐漸增多,再加上俺答汗才是黃金家族第一個叛徒,他土蠻汗這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朱翊鈞搖頭說道:“胡虜無百年之運,這種全族都圍繞著一兩個天才進行製度設計,最大問題就是根本沒法體係化,生產高水平人才,提高生產力,腐化和衰敗的速度是中原王朝難以想象的。”
成吉思汗強不強?當然強,成吉思汗死後,拖雷、蒙哥很強,但不夠強,所以都是一盤散沙了。
土蠻汗之所以強調皮鍋,是因為草原用的牛糞為燃料,是牛糞燒石頭扔進皮鍋裡煮食物吃,而草原之所以不用陶瓷瓦罐,是因為他們常常遷徙,這些易碎品不便攜帶。
朱翊鈞擅長換位思考,這種思考方式,是天生貴人不具備的,比如朱翊鏐就學不會這種思考方式。
“土蠻汗在奏疏裡還說了一件事,是這喇嘛廟附近的流民太多,導致這一場瘟疫,就死一多半,土蠻汗列舉了草原的幾個弊病希望朝廷能夠在他入貢之後,解決這些事兒,當然看土蠻汗這意思,入京之後,估計也是不管不顧,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了。”張居正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是移交政權最後交待,這是他最後為草原發聲,之後草原的事兒,和他包圖就沒關係了。
“土蠻汗入朝朝貢,俺答汗何等反應?”朱翊鈞麵色凝重的問道。
兵部尚書譚綸開口說道:“俺答汗沒有任何反應。”
俺答汗不想阻攔,他天天被罵草原叛徒,到頭來,你土蠻汗投的更快,俺答汗也無力阻攔,打仗是要花錢的,草原打仗也是要花錢的,而錢都在三娘子手裡。
隨著大明振武,北虜已經無法劫掠不了大明,動武對俺答汗而言,就是找死,強盜總是如此,一旦無法劫掠到足夠的貨物,就會內訌。
“那就繼續籌備土蠻汗入京朝貢之事吧。”朱翊鈞做出了指示,對於草原的諸多問題,大明在沒有徹底解決俺答汗之前,是不會有大的更改的,是的,草原很苦,明公們一清二楚,但這個苦日子,邊民還要繼續下去,直到主要矛盾得到了解決。
“陛下聖明。”王崇古俯首說道,陛下的意思很明確,晉黨、晉商繼續在草原放錢,大明會武裝討債。
戶部尚書大司徒王國光拿出了本奏疏說道:“陛下,鬆江遠洋商行商總孫克弘、長崎市舶司市舶使孫克毅上奏言元緒群島開發七事。”
“一、安土牧民,開拓種植園後,理當教會他們如何種植,尤其是稻米、棕櫚和甘蔗。”
“二、鹽場曬鹽,海島番夷食海魚補鹽,但海魚多為魚油,且多運中國,故應曬鹽。”
“三、擴大船隊,元緒群島千島之國,多香料、宜種植,種多少便收多少,方才能合舟共濟。”
“四、惠民藥局,一來謀利,賣藥利厚,二來避免土番奴仆早喪。”
“五、興文教化,番夷無文字更無語言,此番開拓理應興文教化,順應大明,教化成則元緒興。”
“六、廣移漢民,鼓勵漢民前往元緒群島,以安天下社稷,以定元緒綱常。”
“七、多遣船探索,海外多金銀銅、宜多田地,商舶以利為本。”
王國光詳細的說明了下這七條的理由,比如惠民藥局,根據元緒群島的商舶探索,元緒土著基本上二十來歲就死了,有的甚至活不到二十歲,明明還有十幾年乾活的時間,就這麼浪費了,所以多弄點藥過去,讓土著活得久一點,為種植園的擴大做出足夠的貢獻。
“不是,朕記得當初說好的,是要搶劫吧,正因為商賈逐利,所以才讓他們搶劫,他們現在這是要搞建設嗎?”朱翊鈞聽完了這開拓七事,覺得哪裡哪裡都不對勁,明明是出海搶劫,這七條一出,搶劫的味兒立刻就淡了。
“孫商總說,是為了賺錢。”王國光十分確定的說道:“他頗有眼光,頓頓飽和一頓飽,還是有區彆的。”
這七條每一條都是為了長治久安,看似前期投入大,但收益都是以百年乃至數百年去計算,尤其是在種植園奴仆皆為閹奴的情況下,這些土地,在數百年之後,就是大明的自古以來。
朱翊鈞敏銳的察覺到了,大明的海外開拓,和泰西的海外開拓,是不同,大家都是吃人,誰也不比誰高尚,但大明多少會給土著條活路。
“讓他先試試吧,如果好用就多用。”朱翊鈞想了想,還是準了這七條。
遠洋商行的發展趨勢,讓朱翊鈞感到了一些意外,他們似乎保留著一絲天朝上國的驕傲,並不是非常樂意乾那種絕戶的買賣,這種發展是有利於大明的,因為大明需要更多的糧食。
海瑞拿出了一本奏疏,並沒有開口,而是遞給了馮保,所有明公都當沒看見,大家都知道裡麵說的是什麼事兒,大明的禦史們,又在罵皇帝了。
朱翊鈞翻看開了幾眼,拿起了朱筆說道:“言官的批評,朕接受了。”
言官們罵皇帝,罵的比較委婉,先是一頓天花亂墜的馬屁,說在陛下的帶領下,大明取得了如何如何的功績,而後話鋒一轉,淺嘗輒止的說到了:大明禦寒之物都不夠用,給邊民使用,是不是有些寧予友邦,不給家奴了?
監察禦史陳澤明提到了嘉靖二十年冬,大雪積五尺不化,連雪三場,井冰地鏡,人多凍死,路有僵屍,僅昌平一縣,舉家凍殍者數百,自後宮、諸王府,凍餒而死者日三四,百姓少衣短薪,理應照拂黔首,而不施恩狼子野心之徒。
嘉靖二十年冬天的大雪,甚至連宮裡的宮婢都有凍死的,主要是禦寒衣物不足,在城外草市窮民苦力之家,衣物多以蘆花、茅草填充禦寒,敗絮其中,說的也是這些質量很差的禦寒之物,棉被和棉衣乃是貴重家當,貧民之家,一家多數隻有一兩條褲子,抬柴極遠,煤薪極貴,多不曾煮羹吃,長年惟吃冷菜。
這個禦史不是為了博取名聲批評皇帝,是深入到了朝陽門外的民舍之中,深入的探訪之後才寫的奏疏,他為官身,入百姓之家,家中女眷臥床而不迎,詢問原因,才知道是沒有褲子,家裡隻有兩條棉褲,見他這個大官人,就會光著腿,天氣太冷了。
陳澤明認為,陛下給塞外的十幾萬棉物,不該給那麼多,今年雪很大沒凍死人,但如果連下三場大雪,無積蓄,如何賑濟?不能因為現在朝廷財用日盈,便不知積蓄。
朱翊鈞拿出了一少部分的棉物賜給了邊民,並沒有把京堂存儲的所有棉物都賜出去,邊方問題是要解決的,否則兵禍之下,同樣生靈塗炭,陳澤明這問題看起來類似於後世那種,有人吃不飽飯,為什麼要搞原子彈、航天等等,但並不是如此。
陳澤明這番話的大前提是他在深入的走訪百姓,站在民為邦本的角度思考問題,他希望皇帝關心窮民苦力的生活,而不是反對大明對北虜的王化,更不是為了反對皇帝而反對。
這是根本的區彆,有調研有實踐的討論問題,而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這才是一個學士應該做的,以事實為根本去看待問題,是值得鼓勵的。
要是踩著朱翊鈞這個大皇帝陛下刷名望,朱翊鈞會讓賤儒知道朕的劍未嘗不利。
但要是深入百姓,民為邦本,朱翊鈞是很樂意接受批評的。
這天下事,終究是,一人智短,眾人智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