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雞焉用牛刀,在俗文俗語中的意思是,做小事不必動用大力氣,但是在儒學士眼裡,這句話的意思是,治小國亦用禮樂,這是孔子和弟子子遊關於治國的一個辯論,朱翊鈞學過這句的真實意思。
王崇古之所以要下這麼大的力氣,完全是因為官廠團造的重要。
官廠團造,是刺激惰性或者安穩狀態的勢要豪右離開土地投入工坊、安置因為天下困於兼並遍地都是的流氓、用於引領大明向商品經濟蛻變的重要手段,或許在士大夫的眼裡,卑賤的工匠隻是小人,但對王崇古而言,是他華麗的轉身的根基。
所以,他拿出了三個辦法,來管理官廠的姑息裙帶,抄政敵張居正的作業,根本一點猶豫沒有,那叫一個心安理得。
工部尚書汪道昆對此事深表讚同,工部本來居於六部之末,朝堂上的透明人,隨著官廠團造法的逐步推行,聲量越來越大。
“官廠團造法的確是國初軍屯衛所和住坐工匠的結合,時光荏苒,今日非彼日,即便是再像,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如果從生產圖說的角度去考量,那麼我們很容易得到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官廠團造的生產力會隨著機械進步而快速進步,遲早有一天,能夠提供給人足夠的商品。”汪道昆對鬆江學派的一些觀點是不認可的。
鬆江學派認為官廠團造=軍屯衛所,但是軍屯衛所的生產關係是佃戶和地主之間的矛盾統一體,而官廠團造並非如此,受限於土地產出的影響,導致軍屯衛所的產出無法滿足軍屯衛所人口的增長。
國初的時候,人口少、土地多,一戶可能管理一牛之地,一牛之地就是一頭牛能夠耕犁的土地,大約為一百畝,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人越來越多,土地變少,人地矛盾開始突顯,這個時候一戶人家可能隻有十畝地甚至二十畝地。
農業生產的改變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兩分種,三分管,五分肥,想要農業生產產生突破,都是以百年為單位去衡量。
而官廠團造的技術進步,是肉眼可見的,這就是汪道昆對官廠團造如此重視的原因,它現在不是雞,而是一頭牛,未來它可能變成一頭壯實的牛。
“工兵團營。”張居正提到了一個朝堂分歧最大的地方。
王崇古、汪道昆、曾省吾領刑部、兵部和工部三部堅定支持,工兵團營向地方推行,流氓一多,治安混亂,民亂四起,違法普遍存在,刑部名存實亡,王崇古的刑部支持工兵團營,可不僅僅以為王崇古自己。
而張居正、王國光、萬士和則反對工兵團營的馬上推行,雙方圍繞著工兵團營已經進行了數次的交鋒,但是誰都奈何不了誰。
萬士和對著王崇古笑著說道:“吹求過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王次輔可是稍微等一下,等工兵團營的製度再完善一些,否則一個生瓜蛋子推向大明兩京一十四省,出了問題,朝廷翻了燒餅也就翻了,丟臉也就丟了,可是這個製度再想實現,就是難如登天了,因為它已經被證明錯了。”
“王次輔,你也不想工兵團營失敗吧?”
王崇古被堵了一下,萬士和講的是有些道理的,一旦實踐證明不可行,那工兵團營在萬曆一朝就不可能再次推行了,維持國朝穩定,在王崇古看來,從來不是貶義詞。
王崇古麵露不甘的說道:“在我看來,本就不是什麼大事,其實可以讓地方試著組建,跟著朝堂亦步亦趨,朝堂政策改變,地方也跟著變,而且地方也可以在踐履之實中,不斷的因地製宜,大明各地情況不同,具體政策也會有細微的差彆。”
萬曆維新的新政,在大明各地並不完全一致,執行起來,地方都有些細微的差彆,比如,大明在雲貴川黔四地,都不會禁止聚眾講學,若是有士大夫前往,還會給路費配驛,這是興文()
教教化當地土司,而且清丈的力度很弱,雲南甚至默許黔國公府兼並土地,主要矛盾不同,政令各不相同。
顯然,這件事上,保守派是張居正,激進派是王崇古了。
“王次輔,咱們都是從地方爬上來的,朝堂變,地方真的會跟著變嗎?”萬士和搖頭說道:“這是不可能的,從一開始就少點空子為宜。”
“行吧。”王崇古終於認了,再忍一段時間,現在製度上漏洞百出,還是需要再認真打磨一下。
在這個最針鋒相對的議題之後,文華殿上的氛圍變得輕鬆了許多。
李成梁在遼東又尺進寸取,拓土了一百多裡地,設立了六個屯堡,這已經成為了每年的慣例,每年李成梁都要拓土,主要是黑土地真的非常誘人。
萬曆共十年,李成梁拓土六百裡,李成梁用每年拓土來表達自己的恭順之心,每年拓土不等,而今年,李成梁的屯堡已經抵達了吉林造船廠。
吉林造船廠,特派遣遼東都司都指揮使劉清於永樂十八年、洪熙元年、宣德七年三次領軍至此興役造船,規模龐大的造船廠,成為了連接京師、遼東都司、奴兒乾都司的紐帶和鎖鑰之地。
“遼東都指揮使劉清看到樹林裡有一堆的錦雞,故起名雞林,後來覺得不好聽,改為了吉林。”萬士和說起了吉林這個名字的由來,也算是趣事一件。
戶部尚書王國光頗為感慨的說道:“大明屯堡在擴張,大明百姓在前往遼東謀生,土地肥沃,一年一熟也能養活一批百姓了。”
“北衙的地理位置極為重要,因為這裡是大明兩片最大產糧區的鎖鑰之地,戰略要地中的要地。”
堪輿圖越來越精細,適合耕種的大範圍耕種區,華北平原和遼東平原的連接處,正是北衙,以農桑為本,北衙的地理位置顯得格外重要了。
或許,當初成祖文皇帝開辟奴兒乾都司,就是為了證明北遷的正確性,開辟一片產糧地,但各種原因導致成祖文皇帝沒有做完這件事。
吉林這個地方,是永樂、宣德年間的實土郡縣的地方,隨著興文匽武的大勢,大明遼東方向完全龜縮在了鐵嶺、撫順沿線的長城地帶,這讓大明遼東都司始終處於一種被動防守,無法進攻的窘境當中,大明對關外的事情了解的越來越少,控製能力越來越弱。
這真的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一旦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外喀爾喀、韃靼左翼土蠻汗諸部完成合流,大明將會徹底陷入兵凶戰危的困境之中。
趕走了韃靼左翼土蠻汗諸部後,大明在遼東方向並不是高枕無憂,而是需要進一步的推進,完成實土郡縣。
現在李成梁一直在做這件事,大明格物博士前往遼東繪製了比較精密的堪輿圖。
讓朝堂慶幸的是,李成梁沒有繼續向藩鎮化的跡象,看起來,李成梁並不想當大明的安祿山,安祿山史思明能在大唐造反,是因為唐玄宗的縱容,也是因為大唐對河北三鎮之地的苛責政策。
大明皇帝不縱容李成梁,對李成梁常懷有警惕之心,這一點連李成梁的兒子李如鬆都很清楚,戚繼光不止一次表示,李成梁是否會向藩鎮滑落,主要取決於京營是否強橫,京營強他就是想也不能,京營弱,他就是不想也得藩鎮化。
李如鬆認為:戚帥說得對。
朝堂整天搞興文匽武,搞以文製武,甚至文官可以先斬後奏殺死武官王驥殺安敬,那邊方軍鎮懷恨在心,不反也會出工不出力,臨陣對天放三銃,對得起朝廷了,誰家好人好好的大明寧遠侯不當,當野猴子的山大王?
大明對遼東都司,更談不上苛責二字,相反各種政令支持李成梁在遼東開拓,忠君體國侯於趙,多次請屯田政策,編民齊戶,甚至山東()
每年還要運糧到遼東都司,而遼東都司也是最先實現全餉的軍區,在萬曆二年討伐古勒寨時,就補足了全餉,比其他九邊要早一年。
苛責虧待決計談不上,遼東失去了藩鎮化的基礎,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基礎,李成梁現在表現的更像是大明忠君體國、可靠的開拓大將,在遼東橫衝直闖,現在已經拓土到了吉林,並且請命重設造船廠。
“最近解刳院上了道奏疏,內容比較玄奇,請諸位一觀。”張居正麵色古怪無比的說道:“解刳院的大醫官,從自然選擇這件事上,論證華夷之辨。”
張居正麵色五味成雜,他看到這本奏疏的題目時,隻覺得解刳院的大醫官瘋魔了,但認真之後,反而覺得非常合理,邏輯自洽,而且可以解釋很多問題。
一篇怪東西。
“什麼東西?論證華夷之辨?”禮部尚書萬士和多少有點麻,華夷之辨這個可是禮法的重要戰場,結果解刳院的大醫官要從生物學上去解釋。
解刳院討論的是變化和選擇。
一切都要從門頭溝西山煤局的撲棱蛾子說起。
煤煙導致西山的撲棱蛾子都變成了黑色,因為更加不容易被天敵發現,而白色逐漸稀少,這是天擇也是人擇,解刳院的大醫官李時珍和陳實功注意到了這一事實,自然而然的得到了一個《天擇論、《人擇論主張:生物界物種的進化及變異,係以天擇的進化,亦以人擇演化。
天擇,自然選擇,人擇,人為選擇。
這些撲棱蛾子的變化,引起了解刳院對人類進化的思考,人從毛茹飲血,到穩定的農耕,而後建立了聚集地,形成了穩定的生態,自然對人類的影響變得微弱,人類是否停止了演化,是解刳院的擔憂。
很快,解刳院釋懷了,因為他們從寶岐司看到了育種,這是人為的選擇。
人類馴化了牲畜植物,不斷按照需求選擇牲畜植物,讓人類生活變得更加輕鬆,比如兩宋占城稻逐漸代替了傳統稻穀,比如現在救荒的番薯,不斷選種育種之下,產量節節攀升。
人為選擇,相對於自然選擇而言,目的性更強,而且速度更快。
人為選擇乾涉了農作物、牲畜的演化,那人為選擇是否乾涉到了人類本身呢?
答案是肯定的。
人類的演化在加速,這就是《天擇論、《人擇論的框架下,對人類演化的思考。
“首先,解刳院的《天擇論可謂是石破驚天,一語道破天機,這一點是要值得肯定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簡單的八個字,概括了萬物無窮之理。”萬士和首先肯定了天擇論,他解釋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八個字,是陛下給天擇論的批注,鞭辟入裡,精煉見解,可謂是妙筆天成哉!”
廷臣們暼了萬士和一眼,頗為嫌棄,萬士和真的是逮著機會就拍馬屁,都成本能了。
明明對禮法如此精通可以靠能力堂堂正正的做明公,整日裡,卻隻知道溜須拍馬,簡直是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