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第192章 不動鈴(2 / 2)

我不成仙 時鏡 29695 字 3個月前

“惡念?”

那一瞬間,無惡陡然冷笑起來。

“這麼說,你竟覺得我此刻乃是‘惡’了!我無惡何曾有惡?背信棄義者,乃是他不語!”

“主人從不失信於人。”

老龜也隻有這麼一句。

無惡“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你們都拿這一句話來堵我。我且要問問——說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誰,飛升之後失信於人的又是誰?一千年過去了,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輩,縮在洞穴之中,唯恐靈氣耗儘,壽數耗光,到如今又怎樣?”

他隻輕蔑地把老龜一扔,一腳踩住,狠狠地朝著汙泥裡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慣的便是這些曾經稱他為“朋友”的“老朋友”們了。

這麼一會兒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無惡抬起手來,這麼環視了一圈,邪氣的麵容之上,綻開了一個藏著戾氣的微笑:“好,好,好,看來你們都要站在他不語那邊了……”

“好,好!”

他又連到了兩聲“好”字,隨即大笑了起來,卻帶著一種刻骨的森寒。

見愁遠遠見了這笑,隻覺得背心裡發冷。

有這幾句短短的對話,再接合之前小書蠹說的那些話,她竟大致能推測出事情的原樣:承諾飛升帶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語上人,飛升之後蹤跡杳無,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從無一事失信於人。

這到底該是個怎樣的人呢?

殺戮深重,卻養著這樣一座萬獸迷宮,並且親手為他們雕刻下當初相遇相識的畫麵,以作為紀念。

他近乎與天下為敵,卻擁有這許多靈獸最真心且最誠摯的信賴……

當真是失信於人嗎?

就是見愁都不是很相信。

腦海之中突兀地閃過了意躑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約莫是不語上人本人,旁邊大多刻有當時的修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後一座石像之中,卻封存著一具骸骨……

隱約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從見愁心底劃過,隻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卻轉眼就抓不住了。

見愁一下皺了眉頭。

手中抓著的小鬆鼠卻一下激動了起來,近乎瘋狂地在她手中掙紮,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鬆鼠還捧著那鬆子,卻唧唧叫喚著,想要掙脫,小腦袋高高抬起來,有幾分驚惶的神態,看著高高的天穹。

見愁順著看了過去,霎時微怔。

無惡乃是巨隼化身,隻怕原來也是不語上人麾下一員得力乾將,隻是多年來的等待,將那昔日的忠誠與摯友之誼,都磨成了一點一滴的怨恨,於是激發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語上人在時,尚可以壓抑,待得他一去,便肆無忌憚。

興許用“怒其不爭”來形容,並不很合適。

可無惡的確一點都看不慣那些與自己意見不一的所有靈獸,連帶著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時光的隱界,也一並不喜歡!

毀滅……

隱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點一點朝著外麵浸潤。

無惡的一雙眼,紅得仿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間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虛影霎時凝聚在了他身後!

仰天,一聲長嘯——

一道赤紅色的血光,從他口中瘋狂湧出,如同一道驟然擊出的光柱,直射向虛空中的某處!

半邊天的雲都像是被火燒過,被血染過一樣,鮮紅。

可在光柱到達天穹某個地方的時候,卻像是擊打在了鏡麵之上。

“嗡”地一陣鳴響。

一片赤紅色的漣漪在天際泛開,一時之間竟好像整片天空,都變成了一片明麗又清澈的湖泊!

與此同時,地麵也像是與天空映照一樣,蕩起一片詭異的波紋。

波紋過處,不管是高牆還是樹木,全數灰飛煙滅!

那一瞬間,見愁駭然睜大了眼睛,一個離奇的想法在波紋蕩開的瞬間,出現在了她腦海的深處。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宮,在那漣漪過後,漸漸從虛空之中顯露出來,由透明而半透明,隱隱約約地佇立在鏡麵的那一頭。

從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鏡。

天宮便在湖水下麵,鏡子後頭。

那漣漪隻蕩開了一片,繼天宮之後出現的,竟然是一隻巨大的紅色錦鯉。

紅色的魚鱗整齊而光亮,細密極了,泛著一種清透的光澤,像是一副畫一樣鐫刻在天宮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來的時候,它才猛地一甩尾巴!

嘩!

整個天地之間都仿佛想起了清澈的水聲!

雪白的浪花從蒼穹之上拂開,巨大的紅色錦鯉甩尾極其有力,幾乎瞬間便將那一道光柱壓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鯉君,多年不見,彆來無恙啊!”

下方的無惡一擊不成,竟然不鬨,他的目光平靜裡隱藏著瘋狂,卻越過了錦鯉,落在了它背後的天宮之上……

“多美的天宮啊,多美的一片鏡湖啊……這麼多年以來,我們都住在這一片鏡湖的投影之中……”

從來沒有什麼雲夢大澤。

也從來沒有什麼萬獸迷宮。

一切不過都是大能修士的一個小術法,一切不過都是他們的一個不會遵守的約定。

虛幻過後,真實……

會是何等地支離破碎呢?

無惡的聲音裡,帶著嘲諷。

紅色的錦鯉轉了個方向,麵對著無惡,聲音清亮,從高處的天際之上傳來,更有一種奇異的空靈之感。

隻是,疲憊難掩。

“隱界之中的萬獸,皆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為難大家,也為難你自己?”

這聲音……

見愁一聽,瞬間想起了在隱界畫壁大門外,那最後時刻打斷了她與謝不臣決鬥之事的聲音。

鯉君?

無惡冷笑:“打破這鏡湖,隱界的一切便不複存在,如此一勞永逸,有何為難之處!”

毀滅後,隱界生靈無處棲身;毀滅後,所有的建築不複存在;毀滅後,有關於不語上人的一切,也可就此了卻……

無非一個“毀”字!

無惡猛地大笑了一聲,意態極其猖狂。

他雙手朝後一擺,那站在他身後的虛影,也立刻振翅而起!

巨大的陰影,立刻重新覆蓋了小半天空。

颶風頓時越發狂猛起來。

見愁隻覺得那風吹過臉頰,都是生疼的一片,像是要在皮膚之上留下永痕的烙印。

還有那翅翼之上傳來的威壓,竟然讓人想要禦空都難!

這是一種來自高空的威壓,讓所有後天學會飛行的物種,都為之伏首,為之顫抖。

無惡人與虛影瞬間合一,一時之間已經分不清朝著天空飛去的是他的本體,還是他的人形化身。

“轟!”

又是一道光柱,在無惡向著天穹飛去的同時,朝著高空投射而去。

這一次,高空之中的漣漪越發密集,甚至蕩起了波瀾。

恐怖的衝擊力之下,整個天穹都似乎不穩起來,搖搖晃晃,搖搖晃晃,關鍵時刻,那天宮的底部,一枚巨大的複雜金色印符忽然亮起,將搖晃的天穹鎮住,將滾滾的浪濤平息。

這印符甫一出現,便讓人覺得浩瀚廣闊。

古拙,晦澀。

隻這麼直接地一看,更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種窺伺天機的震顫不安之感。

見愁隻看了這麼一眼,便覺心驚肉跳!

這印符見愁認得,卻不是她從青峰庵隱界之中得到的任何一個,而是在萬獸迷宮第一重門外麵,那迷宮地圖最中心鐫刻的圖案。

隻是那圖案在不斷地變動之中,見愁當時並未覺得那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存在。

直到如今抬頭,將這一枚印符收入眼底,她才驚覺:第一重門外的迷宮陣圖,興許已經預示了一切!

她手中有四枚秘符,乃是開啟迷宮四重門的鑰匙;那麼中心這一枚印符,到底是用作什麼?

鎮壓?

守護?

……

見愁一時想不清楚,隻將頭抬起來,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天空高處。

無惡見了那印符,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興奮起來,眼底那一層血色,浪花一樣湧了上來,讓他看上去格外猙獰。

他越發用力地去衝擊著那一枚印符,一道又一道的攻擊瘋狂向著印符而去。

竟然是想要衝散這一道印符!

伴隨著他一次一次攻擊,整個天空的湖麵便跟著一次一次激蕩,整個地麵也跟著震動,一次,兩次,三次……

次數少還可以說是巧合,次數多了,見愁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

天際之上那一鏡湖一樣的存在,竟然與他們腳下所立的大地一體!

無惡隻要毀去了鏡湖,還愁毀不掉整個隱界嗎?

而他幾次三番要衝擊的那一枚印符,隻怕便是那鏡湖最後一塊護身符!

這麼一想,見愁簡直倒吸一口涼氣。

天際之上,那天宮底部的錦鯉,已經一搖尾巴,像是從畫上遊了下來一樣,迅疾無比,衝去與無惡交鋒。

那是一條遊在天空之中的錦鯉,顏色卻比漫天的血紅更正,更亮。

它揮舞著自己的尾巴,甩動著自己的魚鰭,用看似柔軟的鱗甲,擋下了無惡一次又一次的攻擊。

天際之上,光芒混亂交織成了一片。

整個地麵之上,卻像是眨眼之間被雲夢大澤淹沒了一樣。

大地震動,如同碎裂的陶片,被大水分割成了無數的碎片,天空之上也出現了一片又一片晶瑩如琉璃的裂痕。

錦鯉與無惡激鬥之時亂射的靈光,偶爾落下,便要炸得整個地麵開花,幾乎沒有一塊完好。

無數的靈獸在沒有颶風控製之後,不是落在了水中,就是被拋飛在了空中,完全找不到自身的重力所在。

一開始無惡還是以人身交戰,可後來似乎難以與錦鯉匹敵,便化作了巨隼之身。

它飛得高高地,從高處朝著錦鯉俯衝而去,一爪便抓在錦鯉腹部柔軟的位置。

“哢嚓!”

幾片好看的魚鱗立時從錦鯉身上脫落出去,鮮血淋漓。

錦鯉要保護那天宮底部的印符,無惡卻是要將之破壞。

破壞來得多簡單?

無惡從各個方向進攻,錦鯉卻始終隻能守在一個地方,儘管修為似乎要更高一些,卻始終困囿在原地,左支右絀。

以天性來看,錦鯉本身就不是為戰鬥而生,無惡卻不一樣。

骨子裡暗藏的凶性一旦被激發出來,便是毀天滅地。

他瘋狂又執著地攻擊,錦鯉漸漸被激怒……

整片大地都已經碎裂得不成樣子。

見愁目之所見,再沒有一堵完好佇立的高牆,隻有越漂越遠的地麵……

“啪!”

魚尾狠命地一拍,巨力洶湧,霎時將無惡巨隼整個拍飛出去,重新砸向了地麵。

“砰!”

地麵之上頓時留下一個大坑。

巨隼不甘,抖擻著羽毛,便猛地一聲尖嘯,之前見愁看見過的無數黑羽之箭,竟然再次疾奔而去!

“叮叮叮叮!”

然而,傳回來的,卻並不是柔軟入肉的聲響,而是一片密集的撞擊聲!

地麵之上,不管是掉入水中的靈獸,還是站在乾燥地麵之上的見愁,或者眼前已經即將要模糊成一片的謝不臣……

一個接著一個,都將頭抬起。

於是看清了,那一條驟然變成了銀色的錦鯉!

“咕。”

魚鰓似乎鼓動了一下,天地之間似乎有什麼氣息被瘋狂地吸入,而後在錦鯉身體之中膨脹。

原本赤紅的魚鱗,竟然在瞬間凝聚成了一片淺淡的銀色!

在那錦鯉下方,一座三丈一的鬥盤陡然旋轉開去,那竟然是錦鯉的鬥盤!

“啪!”

一枚道子。

“啪!”

兩枚道子。

……

一枚接著一枚,道子被坤線串聯,形成道印,那軌跡,像是盤踞在天邊的星鬥圖,讓見愁看出了無比的熟悉之感!

那一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她內心之中的震撼!

何等熟悉的道印?

她自人間孤島去十九洲,在青峰庵的懸崖上看見的那一枚道印;她拜入崖山,閉關修煉,第一次使用出來,並且造成了巨大動靜的那一枚道印;她推演過一遍兩遍,爛熟於心的那一枚道印!

——翻天印!

這一枚道印得自青峰庵隱界,與隱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見愁曾設想過二者之間的關係,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能在此時此刻,一場激鬥之中,看見一隻修煉成精的錦鯉,使出她最熟悉的翻天印!

說熟悉,似乎也熟悉;說陌生,卻也有些陌生。

是翻天印沒錯,可又隱約有點不一樣的地方。

見愁記得自己的都的那一枚翻天印似乎過於簡單,甚至依著扶道山人所言,略有殘缺。

那麼……

錦鯉使出的翻天印,可否完整?

一種奇異的光彩,霎時從見愁眸底迸發出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天際,盯著那一隻巨大錦鯉的一舉一動,將那一枚一閃而過的道印死死地鐫刻在了心底!

周遭的一切,瞬間不放在心中。

激鬥正在酣暢淋漓之時。

錦鯉擋下了無惡巨隼投射而去的無數黑羽之箭,根本沒怎麼動作,那無數的長箭便朝著四麵八方亂飛而去。

下方的靈獸們紛紛躲避。

一時之間,隻聽得轟隆之聲不絕於耳。

那是無數的羽箭砸落在地炸響的聲音。

遠遠地,一支羽箭從高處激射而出,直直向著見愁飛來!

她毫無所知,目中灼人的光彩沒有散去絲毫。

那錦鯉甩尾,巨大的翻天印便瞬間凝聚,摧枯拉朽一樣,無數的靈氣從無數的建築之上,瘋狂抽取出來,凝聚成了一條巨大的魚尾。

不同於見愁凝聚出的、濃密霧氣組成的翻天印,這一條魚尾,竟然通體泛著銀色,與錦鯉周身的銀光一模一樣!

這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嗎?

那璀璨的銀芒,絢爛,卻不十分灼人,舒服,卻蘊含著恐怖的氣息。

見愁為之目眩神迷,腦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門轟然打開。

一條坤線,又一條坤線……

一枚道子,又一枚道子……

轉眼之間,她眼底已經有無數衍算之光滑過,越來越強烈……

那是一種,頓悟的境界。

站在原地的見愁,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麵臨什麼,就連小貂的驚恐叫聲葉聽不見……

高高的石柱上,地麵上已經淌了一灘鮮血。

謝不臣依舊被死死釘在石柱之上,那一道淩厲的黑羽,幾乎在出現的瞬間,便為他所注意到。

隻是……

那站在不遠處的見愁,卻半點沒有注意。

她的眼底,沒有爭鬥,也沒有紛繁,隻有那一種純粹的渴望……

也許這一雙眼底,什麼都有。

可就是沒有仇恨。

仿佛她進入隱界之後一切的尋仇,都不能影響她對某件事的專注。

這一瞬間,謝不臣忽然有些怔然。

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在腦海之中回閃……

對他的複仇,不過隻是她人生之中的一個階段,是她必須要邁過去的一步,可一旦踏入修行,她這一生又何其漫長?

她眼底分明有更多、更美、更精彩的東西。

正如他拋卻了世俗的感情,去追尋所謂的“道”。

見愁遲早也會了結了與他的仇恨,去追尋她要追尋的東西。

她眼底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他。

這個殺身的仇人。

他可以這樣靜靜地看著,等待那一枚黑羽之箭精準無比地穿過她的頭顱,毫無防備之下,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必死無疑。

從此以後他不會麵臨追殺,也不會有後患。

隻要有一人死去,所有的恩怨便將被徹底終結……

可她手中還有那四枚秘符。

穿梭迷宮,他才有機會得到《九曲河圖》之秘,有機會活著從迷宮之中走出去……

救?

還是袖手旁觀?

他可以不要河圖之秘,說不準也有彆的從迷宮出去的方法……

腦海之中,念頭紛繁。

因為失血過多,謝不臣的身體已經有些顫抖。

每次一顫,便有鑽心的疼痛穿入他五臟六腑之中,就連動一動指尖,都好像有一千一萬的刀子在劃。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那一枚純黑色的羽箭,便要徹底終結這一切了。

“嗤!”

一聲劃破虛空的銳響!

就在那羽箭即將穿透見愁頭顱的瞬間,一枚形製古拙的銅鈴,猛地從謝不臣顫抖的指尖飛射而出,在間不容發之際一擋!

“鈴!”

清脆的聲響隻持續了片刻。

接著便是“砰”地一聲響。

扇麵一樣的青銅盾牌霎時凝聚而出,組成一個完整的圓,如同綻放的花朵一樣帶著一種絢爛,完美地將那一枚羽箭擋開!

不動鈴,可擋金丹巔峰修士一擊。

彎曲的手指指尖,還保持著彈出不動鈴的姿勢,卻感覺不到半點溫度,冰冷,甚至隱約有些痙攣。

他很清楚,這是因為失血過多,被釘在這石柱之上太久。

眼前一片模糊,再也沒有任何一點清晰的畫麵。

謝不臣腦海裡恍惚的一片,眼睛眨了眨,忽然覺得有些累,便將頭輕輕地朝著那石柱之上一枕。

五支黑羽之箭貫穿了他的身體,在他頭這麼一動的瞬間,便有無數的疼痛因為這一個動作的牽扯,從四肢百骸之上傳了過來。

模糊的意識,又陡然清醒了一點。

謝不臣眨了眨眼,乾裂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張,最後卻是奇怪地一勾——

一個,自嘲的苦笑。

“大名鼎鼎的不動鈴……”

竟被他用來擋了一支微不足道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