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夜雨崖山(1 / 2)

我不成仙 時鏡 10859 字 3個月前

薑賀師弟……

見愁是有幾分意想不到的, 一則縱使以她的修為都未察覺他是如何出現在自己的身畔, 二則不知他此刻的言語有何深意, 又到底意味著什麼。

可冥冥中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想要順從的念頭。

就好像他說出來的這句話, 無比正確。

在崖山門下諸多弟子中, 八師弟薑賀是怎樣的存在呢?打從她進崖山那一日起, 他便是這般小小少年的形貌。看上去微胖, 總也長不大,就連修為都是從來停留在金丹期,好似也從未參加過左三千小會。

師弟們在的時候, 他都在。

師弟們說笑的時候,他也跟著笑。

偶爾古靈精怪,泰半平和安靜, 身上帶著一種同崖山天然的契合, 仿佛與那一座山嶽共同經曆過深深淺淺的歲月。

可是……

他的年紀,明明不大。

這樣的一刻, 來不及追究他話裡藏著的意思, 見愁隻是不放心。可還不待她有所動作, 薑賀那手掌已然抬起!

掌風一送, 便是一陣狂風平地起!

一如她方才一掌送左流出了險境一般, 薑賀這一掌竟也強將見愁身型吹起, 將她送出了戰陣!

流風千尺,環繞在身。

乘風而起,飛渡層雲。

憑見愁眼下返虛大能的實力, 竟無法從這掌風攜裹之中脫離, 一時駭然地睜大了眼睛,望著留在萬軍陣中的薑賀,心頭陡然一寒,已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薑師弟——”

“薑師弟……”

伴隨了他近四百年的稱呼啊。

薑賀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念了一聲,終究還是帶著幾分難言的慨歎,笑了起來。

琴音環繞,強敵在畔。

他立在這成千上萬鬼修的重圍之中,孤身一人,麵上卻凜然沒有半分懼色。

轉目望向眼前成片的魂傀,眸底光華寂寂。

沒了昔日與同門插科打諢時的玩笑,亦沒了那平平無奇小胖子的稚嫩,縱然還是這一副長不大的身軀,可不管是眉目間的神態,還是舉手投足間的動作,都在頃刻間沾染上歲月最沉重的痕跡,有了一種與其外表全然不符的垂垂老態。

是很老了吧?

薑賀自己都記不清是多少年了,近四百年來同崖山年紀輕的小輩們混在一起,倒都快忘乾淨了。

他生的時代,該比綠葉老祖還早上個千餘年。

那還是上古,強者縱橫,輪回猶在。

隻是要他回憶,竟渾忘了。

大約是十一甲子前殞身於那一場陰陽界戰,魂魄儘散,損傷太大,也使他失去了那些構築成他生命的時光吧?

留存在他記憶最初始處最清晰的畫麵,不過是黃泉河畔,血流倒湧,衝刷過崖山千修血肉之軀,將活人化作白骨,將生魂撕成煙雲,讓鈍了鋒的劍遊走過蒼穹萬裡,升上陰霾的高空,穿過東極三千桃花覆壓下的鬼門,叩響崖山武庫的大門,墜落在那終年不化的冰原之上!

可回去的,隻是劍。

所有倒下的身軀裡,那殉道的魂魄,卻終難突破這兩界的隔膜,被天塹鴻溝一般的輪回阻斷!

唯有那強極的、磨滅不去的執念,如星火般彙聚在一起,在某個偶然的機會裡,聚合起他散落的魂魄,逆投向十九洲大地!

回去——

回到崖山去!

於是他以魂魄的存在,穿破了閉鎖隔絕的兩界,頂著天劫降落的規則懲罰,消解掉九成的修為,終於跋涉萬裡,從東海島上鬼門中出來,墜在崖山那搖晃的鐵索橋上。

九頭江的水淌著,是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還鞘頂隱約在層雲上,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他心裡喊了一聲:崖山,我歸矣!

然後山川河嶽都回蕩著層層疊疊無數的響聲:崖山,我欲歸矣!

那不是他的聲音,那是隕落在極域的千修之聲!

他們欲歸不能歸的執念,鑄成了他的魂體,成為了他魂魄的一部分,支撐著他如風中燭火似將儘的壽數,讓他再一次以一名崖山門下的身份,行走在崖山險道!

四百年,忽忽彈指。

可還記得,當日極域黃泉一戰那無儘愴然不甘的麵孔?

可還聽見,全新的身體裡那回蕩不絕的悲歌與呼喚?

薑賀閉上了眼去聽,周遭千百道朝他墜落的攻擊都在他閉目這一刻憑空泯滅,好似從未出現。

戰場上的喊殺聲,潺潺的琴聲,同門擔憂的呼喊聲……

聲聲皆入耳,可都沒在他心間留下半分痕跡。

他還在傾聽,還在尋覓……

隻將這世間或冰冷或熱烈的一切聲音,都從耳邊摒除,於是便聽見了,聽見了那曾構築起他之存在本身的聲音!

“崖山……”

“崖山,吾欲……”

“吾欲……”

“吾欲歸!”

“吾欲歸!”

“崖山,吾欲歸矣!”

“崖山!吾欲歸矣!”

初時細碎,幾不可聞。

可當第一聲響起,便如同流泉撞擊在深澗,回響在山間,一層疊著一層,一層撞著一層,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它們撕扯著他的魂魄,撞擊著他的心神!

在這聲音變得震耳欲聾的刹那,薑賀終於睜開了雙眼,淚落兩行!

儘管眼前這千修麵孔已然陌生,甚至已成為了完全迥異於當年的存在,成了任由旁人操縱的傀儡——

可當年的誓言,他仍要兌現!

帶他們回去!

離開這陰慘森然的極域,回到十九洲去,回到中域去,回到那夢魂難歸的崖山去!

“砰!”

猶如星辰炸裂,在這一瞬間,薑賀展開了自己的雙臂,敞開了自己的胸膛,任由那一團熾烈的光芒在胸懷間炸開!

近千魂傀陰風已起,成一大陣!

無數血線各攜凶邪戾氣,劃出耀眼的弧度,向他投落!

可他未閃未避,隻是張開著懷抱,任由這無數血線紮進他滾燙的胸膛,跳躍的心臟!

這一刹,天地都靜止!

連琴音都止住了。

嗚咽的風聲裡,鐘蘭陵怔忡地望著,隻覺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似乎都不再聽從他的調遣使喚,它們流溢出了一種讓他覺得很痛的情緒,好像有許多的聲音從他身體裡發出,但卻不從他的舌尖與喉嚨,而是從四肢、五臟、六腑……

投去的血線,充斥滿目,懸在虛空,不能收回。如同血脈般,將“他們”與他連在了一起,恍惚是一種共生共存的關係。

一如他們隕落的當日……

將那無論如何也消解不去的執念、終難實現的渴望,都寄托在散落的魂魄之上,希冀著他回到崖山,也希冀著他帶他們回到崖山……

“薑賀師弟!”

“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