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廣為人知的概念中,【求生欲】仿佛是生物烙印在DNA內的本能。
無論哪個國家、哪個世界的權貴們都在追求長生,就算死後都要去寄希望於‘複活’或者是‘美麗的死後世界’,再不然就是更簡單粗暴的‘來世’。
渴望【生】,而厭惡【死亡】。
人類們甚至不願用‘死亡’這個詞語來形容事件本身,而總要選擇一些——更加委婉含糊的詞語來進行代指。
死亡可怕嗎?
還是因為死亡而造成的離彆、遺憾和意難平更可怕?
死亡女神海拉曾質問過至尊法師一個問題,‘賽琳婭與傑森的身上為什麼會有那麼濃烈的死亡氣息?’
——斯特蘭奇能夠閱覽無數平行時空,也見證知曉無數結局,但他那時候也沒能給出任何答案。
傑森身上的死亡氣息……也就是他今晚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因為他曾經曆過死亡。
這是一隻,曾親身經過亡靈國度,卻又頂著渾身傷疤,頑強飛回現實世界的知更鳥。
而賽琳婭——
圍繞在她身邊的死亡氣息來自哪裡呢?
是來自那場她剛出生時就經曆的滅族慘案嗎?是來自她近十年每次在戰鬥後從死亡邊緣自己將自己拉回的經曆嗎?是因為她不斷衰弱下去的身體器官嗎?
還是,因為她是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未知變數呢?
在魔法世界的時候,賽琳婭連與外界溝通的機會都很少,也就更不可能會有人願意聽她提起家人、父母之類的概念。
在那個爭奪權力地位的時代,當然是可利用的活人更有價值。
不過偶爾還是有機會……比如在賽琳婭前幾次被丟進鬥獸場的時候,會聽到周圍那些資曆更深的‘前輩’們討論自己的來曆。
賽琳婭第一次進入鬥獸場的時候才七歲,應對的敵人是一隻成年狼人。
原因也很簡單,當然不是送她去死,她那時候還是個合格的奢侈品呢。隻不過是因為貴族們不滿意她的學習進度,於是便:‘隻有了解死亡的感覺,才能更好地釋放實力’。
多麼有道理的一句話呀。
就像他們義正言辭所解釋的那樣,“我們是在培養你,也是在給你最信任的待遇。”
在那場戰鬥開始前,有幾個剛從戰場舞台上走下來的獸人疑惑地看向她,“哈?這麼小一個幼崽?”
嘻嘻哈哈地判定她的結局,“看起來今晚我們會有加餐了。”
非常明顯的嘲諷,但是說話的人卻不覺得自己有多少惡意,畢竟他們隻覺得自己是在講述那女孩肯定會發生的未來。
為了在血腥生活中找到一點娛樂,他們也沒忘記詢問:“嘿,女孩,你是從哪裡來的?你的家人們也來自這裡嗎?”
“說不定你父母也輸給我過呢。”
“……”在尖銳的笑聲中,賽琳婭沒給出任何回應。
因為,她也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回答這幾個問題。
她與提問者一樣,都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家人的任何情況。
她隻是沉默著,然後掙紮著挺過了戰鬥,活著從那舞台般的矚目中走了下來。
一戰成名。
隨著賽琳婭一次次地從鬥獸場的戰鬥中活下來,再也沒有任何生物敢在她麵前說起那些並不好笑的玩笑話。
但賽琳婭始終記得那個問題。
那個她無論多少本書,看過多少神名,都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
就像她的經曆一樣。她無法找到過去,也難以預見自己的未來。
……但現在,賽琳婭終於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因為她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家人。
被一雙手臂緊緊環住攬進懷裡,賽琳婭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立刻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是在這個瞬間,她的身體卻本能般地開始歡呼雀躍起來,心跳一聲一聲地用力砸進肋骨,揚起最安靜也最用力的尖叫聲。
那是幼鳥歸巢般的本能喜悅……本來也就是這樣,家族內最小的那個小朋友,在遠行十八年之後,終於回到了家人身旁。
“……我……”賽琳婭愣愣地看著麵前的人們,突然無法找到自己的聲音和思維,張開嘴也隻能吐出破碎的音節。
“我們都聽到了,寶貝,”抱著賽琳婭的女人,抬手撫摸過她的側臉,“你對我們的每一次呼喚,我們都聽到了。”
那些聲音都快將她的心喊碎了。
“剛才你遇到的那些人們是怎麼說的?”她完全不舍得放開雙手,恨不得始終這麼牢牢地抱住賽琳婭,再也不鬆開,“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們也一直都在看著你呢。”
看著賽琳婭拯救自己的命運,看著她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是那麼勇敢的女孩,不等待任何救世主,待在黑暗狹小的房間內都要向往太陽。
在母親說完那句話之後,那些原本還站在後方試圖克製心情的人們,瞬間湧了上來。
好多聲音同時撞進賽琳婭的耳膜。
“甜心快看我,我是姐姐!”
“……你少亂欺負小孩子不懂哦!按輩分你是阿姨!”
“乾嘛!我最後的年齡不就、隻、比小甜心現在大十一歲!叫聲姐姐怎麼了!”
所有言靈師們都擁有自由的靈魂。
甚至死後隨風而散,將自己融進這個世界。
在那場災難之後,賽琳婭是他們之中唯一的幸存者。
也是他們中最小的那個。
他們所在的種族,人員數量向來稀少。比起【種族】來說,更像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家庭。
在賽琳婭之前,上一個最新出生的孩子甚至都已經近三十歲了……
小孩子都是要寵著長大,要好好保護和照顧的。
——在賽琳婭還沒有出生前,她的族人們就曾經自信滿滿地這麼想。
但是他們沒有機會去這麼做,而她也從來沒有得到他們的保護與寵愛。
所以他們給了家裡最小最小的小姑娘祝福,‘好好活下去吧,你一定會擁有更多的保護與愛。’
在戰鬥中,賽琳婭受過很多次傷,致命的、折斷骨骼的、劃開皮膚的……
但那些縈繞在賽琳婭身上的死亡氣息,不是因為這些。
是一個個早就已經死去的亡者,給予她的祝福。
但這個願望實現得太慢了太慢了。
慢到……當他們看著那個小姑娘被當做展覽品牽到眾人麵前觀賞的時候,當他們看著那個小姑娘被當做廢物扔到鬥獸場榨乾最後一點作用的時候,當他們看著那個小姑娘艱難地墊著腳去透過狹窄通風口去看太陽的時候……
他們真的有過後悔。
……後悔將賽琳婭留在那個世界上。
連棺木都不能拘束的自由靈魂,被困在那樣一個用以存放武器的方格子中。
……如果這樣也算是活著的話。
但幸好,幸好。雖然這個願望遲到了太久,直到現在才終於成真。
……但也,總算成真了。
……好多聲音啊。聽著周圍的吵鬨聲,賽琳婭忍不住怔怔地想。
原來她竟然可以聽到這麼多——這麼多來自家人的聲音嗎。
這是在最美好的奢望中,都不敢想象的故事。
賽琳婭感覺自己的臉突然落上了什麼液體。
她愣愣地眨眼,以為是抱著自己的母親哭了,甚至已經張嘴準備安慰她;但在對方伸出手指輕輕擦過她臉上的眼淚後,賽琳婭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哦,原來是她哭了。
從有記憶開始,賽琳婭就很少哭。畢竟眼淚對她來說除了消耗體力外沒有任何正麵效果。
而且她也不喜歡,將自己好不容易才維持下去的人生變得哭唧唧慘兮兮的。
……可是現在,賽琳婭感覺自己所有的眼淚大概都流在了這幾天。
看到太陽要哭,看到家人也要哭。
好幼稚。
但她控製不住。
太少展露情緒的小姑娘,就算哭起來也是安安靜靜的。
因為習慣了沒有人回應自己的情緒,習慣了自己處理傷口,所以在宣泄情感的時候都透露著笨拙的生疏。
甚至還沒忘記努力向其他人解釋,“我哭隻是因為……”
我平時不會這麼愛哭的,我隻是——隻是太開心了。
隻是……開心到無法控製住自己的心情。
賽琳婭的母親輕聲笑了笑,“好。”
“你可以儘情地在我們麵前宣泄情緒,”她安慰地拍拍賽琳婭的後背,“沒關係,家人們都是會互相包容彼此情緒的,不是嗎?”
……他們的小姑娘,直到來到這個世界,才終於有機會可以開始摸索著學習‘什麼是家人’、‘家的概念’、‘怎樣與家人相處’這種——她本應該從一開始就會的事情。
“你今晚見到的那些人們,他們不也是在互相包容著對方嗎,”說著,她轉頭看向傑森,用他的意見來佐證自己的說法,“你覺得呢,男孩?”
“……嗯。”傑森當然隻會同意。
賽琳婭也偏過頭去看傑森,睫毛掀開一陣霧氣,很小聲地回答:“好。”
真好。她今天見到了好多人的家人,也見到了自己的家人。
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走到賽琳婭身邊,他抬手示意止住了其他人吵鬨的聲音,定定地看著賽琳婭說:“雖然晚了一天,但還是要對你說……生日快樂。”
“……嗯。”明明今晚已經見證了那麼多孩子與父母的相處模式——從韋恩家到帕克家,但當那樣不可思議的美好願望落在自己身上之後,賽琳婭還是會手足無措,“我、我很高興。”
看著自己的父親與母親,賽琳婭隻能緊緊盯著他們,不斷點頭,試圖用這麼賣力的方式來告訴他們——她現在有多激動。
在母親的引導下,賽琳婭也一個個地向自己的其他族人們問好。
她有點輕微的臉盲症,但現在卻很努力地將所有人的麵容都牢牢記在腦海中,不敢忘記哪怕一瞬。
“我從來沒想過,還可以這麼抱著你。”攬著自己的女兒,她語氣哀傷地繼續說,“在此之前,我們隻能在亡靈的節日到來時候,悄悄地去看你。”
但是對於一個掛念自己孩子的母親來說,那樣的機會也太少——太少了。
他們能夠全部出現在這裡見到賽琳婭——因為他們隻有這唯一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親人可以探望了。
“……”賽琳婭露出了個不太自然的表情,“在魔法世界的時候也是嗎。”
在看到他們點頭示意後,她目光下落,不再與母親對視,“其實那些……都是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並沒有值得去回憶的事情。
賽琳婭也不想讓自己的家人們看到,她曾經曆過的那些糟糕事情。
即便沒有眼淚,但也有不斷流淌的血液。
“但是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賽琳婭提起這個話題,初衷是想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但卻又忍不住真的感到高興,“我過得很好!”
她拉著母親的衣擺,語氣不自覺地驕傲起來,“您看到了嗎?我的隊友們都特彆可靠,他們也都是我的朋友和——”
說到這裡,賽琳婭的聲音頓了頓,突然停了下來。
“和家人。”賽琳婭的父親補全了她沒說完的那句話,“對嗎?”
“……嗯。”
賽琳婭緊張地補充:“是我這麼認為的……”
“他們肯定也都這麼想,”男人輕笑一聲,隨意轉身看向傑森,“他們肯定也都將你當做重要的家人,對嗎?”
傑森:“……嗯。”就像剛才所經曆過的那樣,傑森當然隻能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