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臨其實不是一個心急的人。
他總是目的明確,每做一件事都有清晰的方向。
也許就是清晰得太久,也許是每一次都循規蹈矩,以至於他想衝動一次。
就像很多年前他一腳踏入那個窄小昏暗的小酒吧一樣,那種瘋狂、喧鬨、自由的氣息令人著迷,如同一滴彩墨渲染在白紙上,他千篇一律的生活忽然綴上了色彩。
又或許不是因為這些。
僅僅是因為南濱的海很漂亮,海浪掀起的濤聲很好聽,蒼穹儘頭的繁星很耀眼,瑣碎得找不出頭尾,就像俞酌今天躺在沙灘上講的從前。
俞酌沒有往後退,他甚至沒有動,他的耳朵還是很紅,隻是安靜得有點反常。
他們現在都非常清醒。
沉寂了十秒。
“冷靜下來了嗎。”
俞酌慢慢悠悠地往後退了一步,耳尖紅得發燙,聲音卻冷下來,“我今天白講了。”
“沒有。”賀臨不想聽他這樣評價今天,“我——”
“不用解釋。”俞酌阻止他的舉動,“我當這件事沒發生。”
賀臨沒說話。
他的瞳孔如同這夜色一般漆黑,唯獨幾縷月色銀輝勾勒出了俞酌的模樣。
可能是覺察到剛剛他說的話太過傷人,俞酌心又軟了幾分。
俞酌歎了口氣,“走吧。”
賀臨不一樣。
俞酌時常有這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事實上,賀臨也在“前任”之列,但他不太想將賀臨與其他人混為一談。
儘管俞酌遊離於燕城上流圈外,他依然從旁人口中聽過不少賀臨的事跡。
很久以前他和李承睿聊天的時候,曾不經意間提到過幾句賀臨。
“人可能得活到賀家獨子那份上才算成功,”李承睿說,“他的履曆太嚇人了,從小優秀到大,彆人家的孩子大概就長這樣……當然了,做人最緊要是開心,賀臨跟我們不是同類人。”
俞酌當時笑笑就過,也從來沒想過會跟這種人有交集。
當時他和李承睿的感覺是一樣的,他們和賀臨不是同類人。
滿天繁星與無邊濤聲被他們拋在身後,他們一路無言地往回走。
快要到達彆墅門口時,賀臨突然拽著俞酌的手腕,停了下來。
“……怎麼?”俞酌有些緊張,生怕賀臨語出驚人。
“不要當沒發生。”賀臨的口吻中帶著命令的意味,無奈又疲憊,“我可以等。”
俞酌正想說點什麼,還沒開口,就感覺攥在腕上的手力道又重了幾分。
“但是如果你忘了,”賀臨冷著聲威脅,“我就替你再複習一遍。”
過了很久,俞酌才含糊不清地小聲回了一句話。
“……也沒健忘到這個地步。”
-
昨天的夜晚,對於其他人來說似乎沒什麼不同。
然而對於賀臨和俞酌兩個人來說,好像發生了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海灘回來後,他們一個晚上沒對話,今天早上起床後,除了必要的對話,也沒有進行過其他交流。
來到錄製現場,俞酌和賀臨兩個人都是一晚上沒睡好,起來的時候眼下還有一圈淡淡的青黑。
“哎呀,你們這是怎麼了呢?”秦楚笙見他們眼下的黑眼圈,驚呼出聲,“昨天沒睡好嗎?”
俞酌笑了笑,“可能是有點認床。”
“你們吵架了嗎?”林未竟在這方麵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為什麼我感覺你們之前氣氛不太對。”
俞酌含糊地應了聲,“沒有。”
林未竟見他這麼說,也隻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了。畢竟賀臨一天到晚都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今天看上去隻是比平時更冷了一點,其實沒什麼太大區彆。
沒有人再糾結這個問題,很快新一輪的錄製開始了。
在進行第二輪搜證之前,節目組給他們一些時間觀察案發現場、安放電閘的地方以及江富豪的房間。
安放電閘的地方也就是一個小角落,他們看了一眼電閘,有過居家經驗的人基本上都知道是什麼故障引起的跳閘了。
“是零線和地線接反了。”
有人故意將零線和地線接反,這樣一來,再插上一個其他什麼電器的話,就會引起短路,電閘會自動跳閘保護。
一條簡單淺顯的思路出現在他們的腦海之中——他們需要找到這樣一個人,在江富豪被殺當晚離開席位,並且前去插電,故意使電閘跳閘的人。
這個人未必是凶手,但這次事件也與他脫不了乾係。
於是他們開始比對江富豪被殺當晚所有人的活動軌跡。
當天晚上,遲夫人說自己累了,隨後回房。顧尋和江啟從未出現。情人說要去幫他們拿杯喝的。秦千金憤而離席,賈秘書緊隨其後。
每一個人都在江富豪被殺前離開席位,要麼就是從未出現過。
“這樣吧,我們每個人都有劇本,我們來對一對離席之後的劇情,看誰最有嫌疑。”
離席之後的劇情就是個人視角的劇情,演出來也是給電視機前的觀眾看的,個人視角的片段會單獨拍攝,到時候再剪輯進入正片,在節目播出的時候給觀眾看。
彆人視角下發生的事,其他人是無從得知的。除非當事人自己說出來。
這一次的交流從左到右開始,由遲子皓開始。
“嗯……”遲子皓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劇本,“我說我累了,然後就回房間了。後來關記者也來了,她可以證明我沒有出去動過電閘。”
【我感到很疲憊,不知道為什麼會嫁給江富豪這種男人,我相當後悔,心中緩緩浮現出一個念頭……】
【我正準備回房間,關記者跟了上來……】
關思遠點了點頭,“他沒說謊,我的劇本也是這樣寫的。”
【見到遲夫人離開,我趕忙跟了上去,想跟她分享我今天拍到的照片】
“我的話,”秦楚笙皺了皺眉,“我是準備回房間……隻不過半路被賈秘書叫住了,我們在房間門口說了一會兒話。”
“秦千金心情不好,我過去安慰她。她也可以證明我沒有去拉過電閘。”賈之揚說。
“我吃飽了就回房間了……”林未竟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人證,有些慌張,補充道,“我的嫌疑應該挺小的吧?我覺得我這個人設就是想複仇但是有心無力,總的來說還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然後就輪到顧尋和江啟。
顧尋和江啟席間從未出現,難免惹人懷疑。
“你們倆在乾什麼?”
“我和江啟在一起彈鋼琴。”俞酌沉吟幾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大家的劇本裡應該都有描寫鋼琴聲。”
俞酌這番話說得不錯。
除了俞酌和賀臨,他們所有人的劇本中,都有這樣一句話:
【周遭環境倏地黑暗下來,我聽到了一些響動,緊接著,不知是哪裡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我聽不出是什麼歌曲,隻覺得節奏很快……】
“我的劇本裡也有說鋼琴聲,但是……”林未竟頓了頓,“我的劇本裡說,有一段時間,鋼琴聲是斷的?”
林未竟在劇本中的角色是音樂教師,自然在音樂的方麵比其他人更為敏感一些。
【周遭環境倏地黑暗下來,我聽到了一些響動,緊接著,不知是那裡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沒過多久,鋼琴聲斷了。】
【鋼琴聲再次響了起來……依然是剛剛那首曲子。】
【有幾個音明顯錯了,聽起來不像是江啟的演奏,他已經將肖27練得很熟了。】
其他人聽到林未竟這句話,猛地將目光投向俞酌。
“是啊。”俞酌聳了聳肩,“跳閘了,當然會覺得奇怪啊。江啟是盲人,所以隻能是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賀臨應和道:“是。他說他去看看電閘。”
【顧尋彈鋼琴的動作停了下來,我感到有些好奇,問他怎麼了,他回答我說:“跳閘了,我出去看看。你在這裡等我。”】
【我等了一會兒,顧尋一直沒回來,有點擔心。走到外麵去,忽然又聽到了琴聲。】
【是顧尋回來了。】
也就是說,他們是在跳閘之後才離開的琴房。
最後一個發言的是宋柏舟。
“昨天你們也聽到了,”宋柏舟攤了攤手,“我說我要去拿點喝的。”
俞酌皺了皺眉:“拿完之後呢。”
“然後就跳閘了啊。”宋柏舟說。
在這個遊戲中,隻有凶手可以撒謊,其他人隻能隱瞞。
也就是說,八個人裡隻有一個人能撒謊。
所以基本上可以排除一對的,比如賈秘書和秦千金,顧尋和江啟,關記者和遲夫人。
在離席到跳閘這段時間中,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隻有情人和家教。
“是情人拉的電閘。”賀臨篤定地說。
“……我也這麼覺得。”遲子皓說,“你拿個飲料而已,要多久。”
“江富豪這個人比較挑……”宋柏舟試圖辯解,“挑久一點很正常吧。”
然而就連林未竟都搖了搖頭:“不,不對。也有可能是你根本沒去拿飲料。你說的是‘我說我去拿飲料’,這的確不能算撒謊……當然,也有可能你就是凶手,你可以撒謊。”
林未竟這句話誤打誤撞地將宋柏舟推入一個兩難境地,這話說的更像是,如果他是凶手他就繼續編,如果他不是凶手就最好說實話。
“好吧。”他們話說到這份上,宋柏舟隻好攤牌,“的確是我拉的電閘。在場所有人都有殺人動機,我當然也有——想殺他不奇怪吧?我拉了電閘而已,剩下的我還沒來得及做。這也不能說明我是凶手啊。”
所有人沉默下來。
的確,就算是情人拉的電閘,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情人就是凶手。
“現在可以去搜查江富豪本人的房間了。”導演又這樣說。
於是他們又來到江富豪的房間。
江富豪的房間是遊輪上最奢華的一間,裡麵的擺設非富即貴,就連一枚普通的釘子都散發出華貴的氣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富人的怪癖,房間內門窗緊閉,連一絲縫都不曾打開。
“節目組有窮到這個地步嗎,”林未竟皺了皺鼻子,“通一下風不行嗎。”
“可能是有錢人的奇怪癖好吧?”秦楚笙說,“或許是怕被人偷窺?所以要關得嚴嚴實實。”
像是為了驗證秦楚笙的猜想似的,遲子皓在旁邊的小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紙,上麵寫著
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來,連廁所都沒放過,每一個地方都仔細地觀察了一遍。
林未竟的關注點倒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他純粹是在欣賞有錢人的室內擺設。
“這香氛,從內到外都透著一股人民幣的味道。”
“瞧瞧這個桌子!這繁複的花紋!這精致的雕工!”
“我要收回之前說節目組很窮的話……”
話音剛落,旁邊的工作人員小聲提醒他:“不要忘了這個船是我們租的哦,輕拿輕放。”
林未竟訕訕地收回手,很快又被其他東西吸引了目光。
“嘖嘖,這什麼?電蚊香液?”
“這不是在海上嗎?海上也有蚊子?”
林未竟可能是終於發現了有錢人跟自己這等貧民的共同點,不由得好奇地蹲下去看,動動鼻子嗅了兩下。
“咳咳!這什麼味道……”林未竟被這個味道刺激得有些**,他伸手揉了揉鼻子,忍不住吐槽,“對不起,我還是覺得節目組很窮,不能買個空氣清新劑嗎。”
俞酌也注意到插座上插著的電蚊香液,他也蹲下來,聞了聞電蚊香液。
也不知道節目組是窮還是什麼,這個電蚊香液味道做得劣質至極,有點像下水道的臭氣。
在房間裡大致轉了一圈,俞酌又來到洗手間。
江富豪房間裡的洗手間也是所有房間中的最大的一間,裡麵各種設施應有儘有,浴缸旁邊還放著紅酒架,可以一邊泡澡一邊小酌一杯。
俞酌環繞一圈,終於將目光停在放在角落裡的消毒液上。
賀臨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甚至不用俞酌開頭,他自己就非常有默契地將俞酌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用消毒液替換電蚊香液,插電後消毒液快速揮發,會產生氯-氣。”
“氯-氣中毒的反應,有咳嗽。”
——江富豪死前一直在咳嗽!
節目組當然不可能放真的氯-氣在這裡,放的是無害的氣體,但是聞起來很臭,這極有可能是節目組的提示。
這是不是說明江富豪在死前就已經氯-氣中毒?
遊輪上所有東西都是賈秘書一個人置辦的。
即使是這些瑣碎的東西,也經由賈秘書的手。
更何況,賈秘書的購買記錄中,有消毒液這一項。
就在這時,廣播響起:“現在大家可以去搜查其他人的房間啦,這次的時間會比上一次長一點,大家可以仔細一點哦。”
上一次搜證時間不足,時間隻夠所有人搜一間房,難免有沒搜到的地方。
這一次節目組給多了十分鐘,讓大家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搜查其他人的房間。
俞酌這次他直奔夫人的房間,想看看能有什麼彆的收獲。
上一輪搜夫人的房間的是賈之揚,他找到的是一份保險單,保險單上寫的是夫人的名字。賈之揚的發現隻能證明夫人有殺人動機,卻不能證明夫人就是凶手。
俞酌在夫人的房間繞了一圈,試圖找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夫人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平時很難入睡,故而有吃安眠藥的習慣,俞酌心念一動,拿起放在抽屜裡的安眠藥瓶端詳。他將藥瓶用力震蕩兩下,隻有悶悶的兩聲響——一個裝滿藥片的瓶子,不應該是這樣的聲音。
俞酌扭開安眠藥瓶,裡麵靜靜躺著一些安眠藥片,他將那些藥倒出來,發現裡麵還有一些彆的東西。
那是一袋用保鮮袋裝著的藥粉,藏在藥瓶的底部,被安眠藥遮擋著。
節目組相當不走心地給這袋藥粉貼了個“毒藥”的標簽。
“……”
俞酌默默地將袋子放回原位。
也就是說,遲夫人確實起了殺心,就是不知道這毒藥究竟有沒有給江富豪放下去。
從夫人房間出來,俞酌又來到賈秘書的房間。
根據遲子皓那天找出來的東西,可以知道的是賈秘書的購物清單簡直是事無巨細,就連洗浴用品這種小事也要經由他的手。
可是,賈秘書好歹是堂堂首富的秘書,怎麼會連這麼小的事情都要自己親手操辦呢?
俞酌不由得有些懷疑。
他繞到角落處,角落裡插著幾個電蚊香液,裡麵的液體似乎已經揮發得差不多。
電蚊香液似乎是每個房間的標配,賈秘書自己的房間裡也有。
俞酌微微俯下身,聞了聞。
是很普通的電蚊香液的味道。
他回想起剛剛進江富豪房間時,他和林未竟聞的那個電蚊香液,味道跟這個不是同一個。
——江富豪死前一直在咳嗽。
可以肯定的是,賈秘書一定用消毒液替換了江富豪房間中的電蚊香液,並為其關緊了窗門。
江富豪可能有輕微的氯-氣中毒,但不一定死於氯-氣中毒。
當然,咳嗽也不一定是氯-氣中毒引起的……
從賈秘書房間出來,俞酌碰見了賀臨。
他們對視一眼,沒說什麼。
但是賀臨看到他之後,就一言不發地跟在他旁邊。
俞酌再一次走進江啟的房間。
江啟的房間還是那些東西,散落的樂譜,滿是盲文的書籍。
放在最上麵的樂譜還是那首肖邦的《激流》,俞酌隨手翻動了一下。
節目嘉賓八個人,懂音樂的也就一半,林未竟和賈之揚都是練習生出道,沒有研習過古典音樂,隻有俞酌和賀臨能就這個話題溝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