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英國公。”
去值房的路上,李勣不斷頷首,神色溫和,恍如鄰家慈祥的阿翁。
七十歲了,他可以拋開那些忌諱,大大方方的活著。
官吏們見到他多是麵露崇敬之色。
這位是大唐軍方碩果僅存的統帥,有他在,從官吏到帝王都會感到安心。有他在,異族想窺探大唐也得掂量一番。
進了值房後,有小吏泡茶來。
“英國公,外麵有十餘人求見。”
李勣愜意的坐下,“老夫如今就是個司空,不管事,也不想管事。告訴他們,該去何處就去何處。”
小吏應了,隨即出去。
一路穿行,到了前院,十餘人正在等著。
“英國公說了。”
眾人束手而立。
“你等有事隻管去尋了各司。”
小吏的眼神中帶著不屑之意,他知曉這些人的來意……李勣早已不管具體職事了,但每日依舊有不少人在外麵等候,名為請示,實為拍馬屁。
權威來自於職事,沒有具體職事你放個屁都不帶響的。所以大部分官員在沒有職事後就如同行屍走肉。但李勣不同,巨大的威望讓他能輕易的改變許多人的命運,但他從不利用自己的威望無達成什麼目的。
眾人散去,唯有一個老人留著。
“你為何不走?”
這等厚顏不走的人隔一陣子就能遇到一個,小吏也不以為奇。
老人臉上皺紋深刻的令人驚悚,他恭謹行禮,“老夫有急事求見英國公。”
小吏說道:“隻管去尋了各司。”
李勣說了不管事那真是不管事,就算是在朝會上,若非是大事他也不會發表意見。
老人欲言又止,一臉羞愧。
小吏心中冷笑,“自去。”
小吏走了,老人站在那裡發呆。
“趕緊走吧。”
有官員不滿的道。
老人出了官衙,就蹲在大門外側。
秋風漸冷,卷起落葉飄飛,紅的、黃的,就像是人生漂浮不定。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裡傳來了熱烈的聲音。
“見過國公。”
老人趕緊站起來,整理衣冠,可頭發乾枯翹起,幾次都壓不下去。他吐口唾沫在手心裡,隨即抹抹頭發。
李勣出來了。
“國公。”
李勣回身看著老人,“你……”
兩個軍士上前,警惕的盯住了老人。
老人有些不安,“國公,老夫陳奎,當年在國公麾下為隊正……”
老人隨即說了自己的履曆,李勣頷首,“你在此何事?”
陳奎說道:“說來慚愧,老夫……老夫的鄰居一家子欠債跑了……”
所有人瞬間都明白了。
跟在李勣身邊的官員說道:“一家跑了,鄰居就得繳納他家所虧欠的賦稅。這是律法,豈可來央求英國公?”
“是啊!你既然是老卒,就該知曉律法不可輕饒的道理。”
陳奎羞的臉都紅了,“是是,國公,老夫原本也沒臉來,可家中三郎要娶妻,如今為那家人繳納賦稅,老夫就去借貸……如今竟然還不上了。老夫無顏……”
李勣看著他,“回去好生過日子。”
“多謝國公。”老人狂喜,旋即臉色漲紅,低頭不看李勣。
李勣頷首,隨即進宮。
君臣議事結束後,李勣心中微動,就把此事當做是閒話說了。
無人有反應。
唯有太子若有所思。
晚些回到東宮,賈平安已經到了。
“舅舅。”不等上課,李弘就說了此事。
“聯保啊!此事始於商鞅變法,也是連坐之法,一戶有事,鄰居倒黴。”
換做是後世絕壁會被人痛斥為懶政,可在這個時代,連坐法卻是最頂級的管理手段。
賈平安說道:“四家為鄰,五戶一保,此法施行多年,地方皆有賴於此。”
這個時代不可能去精細管理,連坐法就有了用武之地。
李弘說道:“此事我覺著不妥。一人有錯,連累家人也就罷了,為何連累鄰居?”
這娃竟然能想到這個?
賈平安心中微喜,“此事該如何我也無法置喙,你想如何隻管去做。”
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此事誰提的?”
賈平安問道。
“英國公。”
老李這是何意?
……
李勣正在喝茶。
隨從正在稟告。
“阿郎,楊家先前放話說不賣大車給小郎君,小郎君今日去看了一眼,楊家人口出不遜……”
李勣神色平靜,“敬業如何說的?”
隨從說道:“小郎君說回頭定然弄個更出色的大車,讓楊家自愧不如。”
李勣微笑,“敬業長大了。”
隨從心中暗笑,心想小郎君孩子都多大了,阿郎竟然還是這等說小孩子的口氣。
隨從說道:“阿郎,可要出手?”
李勣搖頭,“這等事……不必管。”
他是李勣,怎麼可能因為這等口角紛爭出手?
隨從說道:“小郎君的性子可不好,若是哪日忍不住了,楊家怕是會被拆了。”
李勣搖頭。
“你隻看到了楊家出言不遜,可想過為何如此?”
隨從不解,“難道……”
李勣說道:“老夫在中樞的時日太長了,長的令許多人不安。”
他微微眯眼,那雙眸子裡依舊溫潤無波。
……
“皇帝前幾年大權獨攬,最少的時候僅僅設了三個宰相,其中李義府和許敬宗就是皇帝圈養的狗,一個李勣不怎麼管事……”
崔晨說道:“隨後各方給皇帝施壓,他這才漸漸增加的人數。如今李勣、許敬宗、李義府、劉仁軌、上官儀、竇德玄六個宰相,老夫以為還能再增加一二。”
盧順載頷首,“許敬宗和李義府是皇帝的狗,劉仁軌執拗,和我等不親近,上官儀唯皇帝馬首是瞻,竇德玄一心執掌戶部……我等的人也該動動了。”
“好歹進去一個。”王晟說道:“朝中無人是我等士族如今最大的問題。無人為士族說話,皇帝在一步步削弱我士族,不能再坐視了。”
“此事要緊的是李勣。”盧順載說道:“你等可曾注意,從劉仁軌開始,皇帝每次想任命宰相都會谘詢李勣,這是尊重老臣之意,也是倚重之意。若是李勣阻攔,士族的人如何能進去?”
這是個問題。
“李勣這幾年越發的不管事了。”盧順載笑道。
王晟說道:“可還得小心。”
盧順載點頭,“回頭就試試。若是他真不管事,那事情就成了大半。”
王晟笑道:“李敬業去給李勣買大車,惹惱了楊家,楊家放話不賣,李勣竟然坐視孫兒被羞辱,可見確實是不管事了。”
眾人微笑。
崔晨說道:“這便是屍位素餐,不過也好。”
……
“陛下後來發現宰相人數太少,就算是商定了政事,可政令卻不夠通達。看似大權在握了,可實則僵化,所以就增加了宰相人數。”
楊德利如今眼光也不同了,一番話說的賈平安心中暗讚。
“如今是六名宰相,平安,你可能進去?”
楊德利頗為憧憬,“三十為相啊!不行,我得去祈禱一番。”
“姑母……”
賈平安坐在那裡木然,王勃問道:“先生,這是祈禱?”
賈平安點頭。
當年楊德利一家子死的隻剩下了他,若非賈平安的母親把他接了來,一個孩子怎麼活?所以在楊德利的心中,姑母就是神靈。
他的信仰是如此虔誠,連值房裡都專門準備了一個牌位,每日三炷香彙報情況。
第二日賈平安剛想開溜,卻被皇帝令人召喚上朝。
“許公,是何事?”
許敬宗撫須說道:“聽聞不少人建言增加宰相的數目,如此各方平衡,做事也方便。”
這話沒錯。
把各方代表弄進朝中去,大家對某事是什麼意見都在朝中統一了,隨後施行就再無阻攔。後世的議會製度也是這個尿性。
但目前的大唐弄這個合適嗎?
一旦各方代表進了朝堂,隨即就是扯皮。一件事兒原先能半日決斷,弄不好就變成了曠日持久。
增加一兩人倒是不打緊,但膈應啊!
朝會開始。
“陛下,如今朝中有宰相六人,臣建言再增一到二人,如此諸事可在朝中協調商議,但凡決斷,下麵施行自然順遂。”
來了!
宰相之位就像是美人,各方勢力都想搶一個。
賈平安是逍遙派……哥才三十歲,沒戲,看戲就是了。
他目光轉動,竟然看到了李大爺。
這位才是真正的逍遙派,蹲在太史局不動窩,什麼高官厚祿與老夫何乾?
李淳風微微頷首。
小賈,咱們看戲。
二人相對一視,默契於心。
“陛下,臣附議!”
“臣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