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夫人已經應允了, 白珍和離的事兒, 在姚家基本就沒什麼阻礙了。
姚敬榮和姚家男人們, 季老夫人自會應對, 這是二十多年前,她答應過白珍的, 她得遵守。
這是她們姚家, 她兒子做錯的事, 白珍願意原諒,願意妥協,她感激不儘, 如果人家不願意了, 她就得放人家走。
“天從啊, 好好的就家破人散了,明明日子越來越好, 怎麼就不能湊合湊合呢。”姚敬榮歎息著, “明軒和千葉還沒成親呢,尤其是千葉, 她一個女孩子,這名聲……”
一個和離的嫡母還夠, 在加上一個和離的姨娘……
“世道不一樣了,千葉她……用不著靠誰, 慢慢的, 在發展下去, 誰都不用靠誰了。”季老夫人喃聲, “白氏,不對,是白珍,她要走,就放她走吧,強留不過成仇,何必呢!”
“不放行嗎?千枝帶她過來,意思還不夠明顯?”姚敬榮苦笑。
季老夫人見狀不由長歎,安慰他,“算了,孩子們是在做大事的,她們有自個兒的想法,我們做長輩的得支持,當年珍兒那事,留下她,我是有私心,我怕她告了老二,讓老二進挨板子,讓姚家名聲掃地,但是,我沒想過要害她,那會兒不留她,不管是把她還給白家,還是改頭換麵,她都活不了。”
“告了老二,得了公平,官府把她發還白家,人言可畏,她逃不得一死。”
“給她賠償,送歸本家,白家能饒了她嗎?”
“給她改頭換麵,假死脫身……咱們那會的家境幫不了她多少,拿著大筆銀子,她一個孤女住進鄉裡會是什麼下場?小河村的教訓還不夠?”
“咱們家那麼多人,都是壯勞力還被欺辱,淑姐兒惠姐兒家裡,那是一家五口,還得舍女求平安,珍兒一個人……那個時候,世道不允許她獨自過活,我留下她,我給她講道理,我知道這讓她難受了,我知道我在為難她,我知道我是為了我兒子,但是,我真沒想過要害她,我是真心想讓她活下來,活的好。”季老夫人眼眶發紅,一時間仿佛蒼老不少,多少有些激動,她用手抹了把臉,長長歎氣。
啞聲,她道:“現在世道變了,白珍有能耐,她能活了,她要走,要自由,要尊嚴,這是她自己掙出來的,我不能阻止,我不能攔她,我不能要求千枝用身份壓她,說句難聽的話,她是個有本事的人,離開是她半輩子的執念,明明一腳就能踏出去,偏偏讓我堵回來了……”
“真讓她心存怨恨的留在家裡,我害怕啊……”季老夫人抹了把臉。
姚敬榮抬手輕拍老妻的肩,無聲安慰著。
門外,姚天從、姚天達和姚天賜,三兄弟麵麵相覷,本來帶著迷惑微惱,想替兄弟報個不平,問個清楚的,然而,聽見老娘這一番話……
他們對望著,僵硬半晌,佯佯離開了。
拘摟著背,搭著肩,三個正值壯年的大男人跟被誰踢兩了的狗一樣,沒精打采,垂頭喪氣。
從門縫兒裡看著兒子們的背景,姚敬榮心裡說不出的滋味,狠狠錘了兩下腿,他道:“聞櫻,這世道……千枝做的這些……”
姚家確實輝煌了,威鎮四州,在整個大晉都算雄據一方。然而,老二是妻離妾散,幾個兒子要麼四方輪轉,要麼在家養老,孫子們調動頻繁,庸庸人海,已見不會有什麼作為。
孫女們忙忙碌碌,手掌生殺大權,他們幾月幾月的不見人影兒,都大……呃,難聽點老姑娘了,一個一個的,丁點嫁人念想都沒有,無論給找多俊美、多乖巧、多隨分從時的好後生,她們看都不看!!
明明,他理解孩子們的誌向,給找的都是願意倒插門的啊!!
為什麼不見見?
“小郎那孩子,我到現在都不敢放他進學堂,專教他那些琴棋書畫的風雅學派……”蒼老臉上滿是苦澀,姚敬榮噓著,“我都不知,眼前這局麵,對姚家來說是好是壞了!”
季老夫人看著丈夫,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無言以對。
她並不知道答案。
院子裡,站在窗戶外看著這一切,姚千蔓仰頭望著天上星空。心裡想著:在一個男人後宅裡做主母,給他生孩子、管小妾,熬成老封君,刁難兒媳婦。在農家院裡,上炕剪子、下炕鏟子,陪著粗魯但心疼她的男人吵吵嚷嚷,養活七、八個孩子,平平穩穩過完一生……
對比這些,她還是喜歡現在的生活。
所以,眼前一切,對姚家人還說,是好的吧!
最起碼,對她是。
——
白珍的和離,對於需要‘榜樣’的婚姻法來說,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連姚家軍主帥——姚千枝的親二叔都不能擺脫的‘悲慘被蹬’命運,這樣的‘例子’,確實是很震撼!
傳播力度絕對夠硬!
宣傳隊們是‘歡欣鼓舞’啊,撒開腿腳飛奔下鄉,四處遊走,將此樁大事傳播的四州儘知後,白珍才帶著納妾文書,親自往晉江城府台衙門去了。
還帶著姚天禮!
她是姚家貴妾,有正經文書和聘禮,是坐著粉轎進門的,想離開,自然需要夫主的一封‘放妾書’。
哦,在如今新法裡,就叫‘和離’了。
在一眾百姓們……說不出意味的目光裡走進府台衙門,親眼看著姚天禮在那兩張‘和離書’上簽字按手押,她接過來,同樣簽上名字,隨後,一人一張,周靖明親手遞給他們。
從此,他們就在沒有關係,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走吧。”麵對呆怔怔,似乎一直都沒反應過來的‘前夫’,白珍笑了笑。
恨不恨的……二十多年了,孩子生了兩個,時間早就磨平一切,不過餘下心頭那一口怎麼都不肯散的氣罷了。
不偽裝了,沒有虛情假意了,她依然能夠心平氣和。
那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算是她的家人了吧。
“你……不回來啦?”手裡握著和離書,諾大個高壯漢子就那麼站著,姚天禮的目光滿是茫然。
白笑就笑,“和離了呀。”她揮了揮文書。
姚天禮閉嘴不說話了,兩人沉默著外往走,越過百姓們組成的人牆,無視看熱鬨的人群,直到轉角古樹下,兩人看見姚千葉和姚明軒正站在那兒,旁邊停著兩輛馬車。
前夫、妾倆對視一眼,齊齊走過去。
“娘,你跟我回吧。”姚千葉上前一步,拉住白珍的手。
她在晉江城是有府宅的,雖然不怎麼住……當然,白珍同樣有,然而,這個時節,她想陪著母親。
“好。”白珍對女兒笑著,餘光掃向兒子。
“爹,您上車吧。”姚明軒緊緊抿著唇,對父親伸出了手。
白珍就垂下眸子,沒有說話,看著兒子攙住姚天禮的胳膊,將他扶上馬車,隨時,親自駕車,揮手揚鞭,俊馬揚蹄,‘踏踏踏踏’的走了。
轉過街角,馬車影子很快消失,姚千葉掀開車簾,“娘,咱們也走吧。”
“嗯。”白珍點點頭,抬步上車。
兩輛相同的馬車——往相返的方向駛去。
坐在車裡,母女倆相顧無語,半晌,姚千葉突然道:“娘,你彆怪哥,您有我,他是心疼爹。”這麼多年了,不論內裡真情如何,在姚明軒心裡眼裡,他的爹娘一直都是恩愛相親的,且,姚天禮對他們確實非常疼愛,這會兒,不像姚千葉早知內情,被蒙在鼓裡的姚明軒一時接受不了,還是正常的。
“看你說的,他是我兒子,我哪會怪他呢。”白珍就笑了笑,複又歎了口氣,“隻是,他二十多歲,是大人了,這點挫折都承受不了,露骨露相的……”
待日後三姑娘成了大業,他難道當一輩子富貴閒人嗎?
“二哥一直在軍裡,沒受過什麼磨練,有點脾性,嗬嗬,不礙的,慢慢就好了。”姚千葉垂著眸子,如是說。
白珍就看看女兒,好半天沒說話,最終,點點了頭,“你說的對。”
母女倆說話談心,互相開解,跟她們駛著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裡,姚天禮一臉頹然的靠著車壁,身子拘摟著,本來挺壯碩豪邁的漢子,如今隻餘滿麵茫然。
低頭看著手裡的和離書,他心裡說不出的滋味,迷惑遠遠大過尷尬難堪,他轉頭看兒子,似是疑問,似是自語,“我……錯了嗎?”
跟鄭淑媛成親那年,他不過十八,最年輕氣盛不讓人的歲數,夫妻倆感情不合,相處起來彆彆扭扭,他厭煩鄭淑媛天天壓著他,讓他寒窗科舉。鄭淑媛嫌棄他粗魯不文,不解風情,那時候年少輕狂,誰都不讓誰,日子自然磕磕絆絆,最後鬨到回轉不了的地步。
他家裡人,上至父親下到兄弟都是一夫一妻的,雖然在外會被嘲笑‘怕老婆、河東獅’什麼的,姚天禮沒起過納妾收小的心思,不相合有不相合的過法,他自幼愛武,對女人其實沒太多想法,怎麼說呢……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地!!
後來那件事,白珍——他師妹,其實本來沒怎麼相處過,男女有彆。然而,師傅對他有恩,師妹來求,他肯定不能不管,結果……陰差陽錯,他唐突了師妹,心裡自然是悔恨不已,但是……那個情況,他喝了藥,神智都沒了,最後那一絲清明是推開丫鬟,往府裡最背人的地方跑……
他做錯了事,師妹恨他,想殺他,他不敢反駁,然而,真讓他為了這個死,讓他謝罪,他,他怎麼就那麼不甘心呢?
他這個情況,被告了抓進衙門,打一百板子罰銀,連流放都不用,然而家裡就得名聲掃地,不管是師妹還是妻子,哪個都得不了好……師妹答應進門,姚天禮用貴妾禮迎她,半點不敢怠慢,二十多年來,他愧她憐她,養下一雙兒女,彼此沒吵過架,沒紅過臉。
至於妻子——他們脾性是真的不合,上天配錯了姻緣,但是,做為丈夫,能給他都給了。尊敬嫡妻——雖不恩愛,相敬如賓。管家權——後宅一句不問,庶子庶女都養在她膝下,日常未有口角,尊重嶽家,鄭淑媛提出來的,隻要能做到,他少有拒絕。
不跟自家論,隻說他結交的親朋好友,他能說,他不是個差的。
鄭淑媛的生活,比大多數的女人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