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蔥油拌麵,一小碗雞湯,我就覺得這小日子美得不行,餘生再無念想了!”
淩樞滿足歎了口氣,扶著肚子往椅背一靠。
同樣放下筷子的嶽定唐就斯文多了,正襟危坐,閉目養神,仿佛還在回味方才的美食。
淩樞嘖嘖兩聲“老嶽,有時我真覺得,咱們不是中學同學,反倒是長輩和晚輩。”
嶽定唐“那怎麼沒見你喊我爸爸?”
淩樞剛入口的茶差點噴出來。
“你想得美!”
嶽定唐迅速抄起桌上餐巾擋在臉前,讓對麵的茶水落了個空,點點濺在餐巾上。
“食不言寢不語,你從小在淩家不也是這麼被教過來的。”
淩樞嗆咳兩下,不得不又喝了一大口茶水壓驚。
“你也會說那是小時候的事了,要是出門在外還講究個沒完,屍體早涼了!”
剛說完,他就看見嶽定唐食指豎在嘴邊,比了個小聲的手勢,這才想起家裡還有旁人。
被他們接回來暫時安頓的小童正抱著被子睡在沙發上,安安靜靜,眉目間依稀有幾分何家的秀美。
隻是,為什麼會叫何苦?
何幼安是覺得這孩子身世坎坷,生來就苦,還是覺得眾生皆苦,莫能例外?
這名字委實過於淒苦了。
“給他改個名字吧。”淩樞道,“何小姐泉下有知,想必也希望他有個全新的開始。”
何苦這兩個字,理應隨著這件事的了結而塵封。
嶽定唐沒有異議“立心如何?”
淩樞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有了腹案。
可見姓嶽的本來也讚成他的意見,隻是不肯先說,實在奸詐。
“哪個立,哪個心?”
嶽定唐道“立德,立言,立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盛世開太平。言為心聲,所以立心,何家兄妹二人鐵骨錚錚,希望他長大之後,也能如此,以心為行,不負長輩。”
淩樞愣了一下,這名字也太大了。
“那怎麼不叫鐵骨?”他神使鬼差冒出一句。
嶽定唐……
淩樞舉起雙手“行行,你是大教授,你說了算,就叫立心,何立心,好像也不錯,隻不過,這孩子要怎麼安置,咱倆都沒結婚,也沒養孩子的經驗,收留他不太妥當吧?”
這個問題,嶽定唐在回來路上,就已經想過了。
“我有個同事,姓李,是教中文的,他們夫婦結婚多年,膝下原本有一女,三年前生病死了,現在年紀漸長,苦於沒有親生兒女,我可以去問問,他們想必是很樂意的。”
淩樞“他為人如何?”
嶽定唐“善良樂觀,熱心助人,妻也如此,何立心在他們那裡教養,應該可以放心。”
“那他這幾日就先寄住在我家吧,我姐也一直很想要個小孩兒,看見他一定會挺高興的。”
淩樞說罷,打了個嗬欠。
“吃飽了就有點困,累了一天了,讓我在你們這先小睡片刻,你半小時後喊我吧,免得回去又得被我姐念叨半天沒法睡覺……”
話越往後,聲音越小,已經有點恍惚迷糊了。
嶽定唐推了他一把。
“去沙發上睡。”
淩樞一個指令一個動作,起身夢遊也似飄到沙發邊,挨著何立心坐下,腦袋往後一仰,直接就不省人事了。
何立心被他的動靜鬨醒,但也隻是揉揉眼睛看了他們一眼,便有閉上眼蜷縮在淩樞身旁繼續睡。
這孩子對外界反應十分敏感,偏生又有說話障礙,自從跟他們離開之後,也隻對淩樞答過幾聲嗯,如今又肯在淩樞身邊安然入眠,可見心裡還是挺信任淩樞的。
不過以淩樞旺盛的桃花運而言,能把孩子哄服,似乎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周叔抱著毛毯走過來,放輕腳步,指指淩樞,又看嶽定唐,無聲詢問。
嶽定唐頷首,周叔就抱著被子過去,給兩人蓋上。
一大一小兩顆腦袋依偎著,露在毛毯外麵,莫名和諧。
周叔忽然朝嶽定唐望過來,笑了一下。
嶽定唐莫名其妙。
周叔笑道“四少爺,我看您笑,才跟著笑的。”
自己笑了?
嶽定唐摸向嘴角,摸到並不明顯的弧度。
周叔小聲道“自從小淩來了咱們家,這裡都熱鬨許多,您笑得也多了,本該這樣多笑笑,彆像大少爺和二少爺那樣,成天繃著張臉。”
嶽定唐撇嘴“他總能惹出是非,我頭疼還來不及,就算笑,也是苦笑。”
死鴨子嘴硬,口是心非。周叔默默道。
他所了解的嶽定唐,也許中學時代還像個同齡孩子,但在畢業出國之後,周叔就有很長時間沒見到他,好幾年的寒暑假裡,嶽定唐也沒回來過,等到再次見麵,他發現嶽定唐忽然就成了一個穩重成熟的年輕人。
也隻有在麵對淩樞時,才會露出氣急敗壞,無奈苦笑,甚至還以口舌的反應。
周叔有時會想,隨著嶽家三兄弟各自長大立業,漸行漸遠,老大老二常年不著家,又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他們的身影仿佛與這波瀾詭譎的大上海融為一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在嶽定唐還未學成歸家的某一日裡,周叔還親眼看見老大嶽定秦和老二嶽定晉爆發激烈爭吵,從此兩人回家碰麵的次數就更少了。
也就是在嶽定唐回國教書之後,老二嶽定晉才會偶爾回來吃頓飯,可也幾乎再沒有一家人團圓歡笑的情景,唯一能夠居中轉圜的嶽春曉,卻已為人|妻,長年隨著丈夫出使海外。
直到淩樞的出現。
看見他,周叔就像重新窺見昔日熱鬨融洽的嶽家一角,所有關於往昔的懷念無處安放,卻在淩樞身上找到慰藉。
周叔知道,嶽定唐嘴上不說,心頭對淩樞,必也是有一份特殊對待的。
更何況,他曉得,四少爺的好奇心,實則不比小淩少半點,否則也不至於一拍即合,處處惹出事來了。
淩樞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天亮。
天亮時,他在床上醒來,發現邊上的何立心早就醒了,不吵不鬨,抱著被子似在觀察他。
淩樞越看,越覺得這小孩不止眉眼,就連看人的模樣,都有何幼安的神韻。
可惜何幼安笑起來宛若柔波,這孩子卻不知多久才會笑。
“何苦,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吧?你姑姑說她平時叫你阿苦的。”
回來之後,淩樞沒少與他說話,孩子雖然漸漸不怕生,但回應卻很少。
此時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