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丁酉順天鄉試案(2 / 2)

“也沒什麼,就是阿達海大人還有不少其他的侍衛,都欠著我兩個月的喂馬擦靴,所以他們最近見了我掉頭就走,生怕我想起來這回事,哪還敢找上門來比武呢?”

“阿達海大人替你喂馬擦靴?”成德不由更奇怪了。

書致大笑,把當日的賭約說給哥哥聽了。

不得不說,康熙真的是一個極有自製力的小孩。太皇太後一共給他娶了一後五妃六個老婆,這六個人燕瘦環肥,相貌不同,性情不同,出身更是迥異——從一等公的女兒到看內務府看守庫房的門衛大爺之女都有。

然而從大婚的第二個月開始,康熙就開始很有規律地輪番留宿每個妃子宮中,而且是不偏不倚,每人四天,沒有體現出一絲一毫的個人好惡。

蒙妃博爾濟吉特氏長得差強人意,是每個月侍寢四天;庶妃鈕祜祿氏是鼇拜的乾女兒,也是每個月侍寢四天。書致的堂姐呐喇氏和另外一位庶妃馬佳氏,容貌相當不錯,雖然出身低了些,但家裡人都對她們“寄予厚望”,結果還是每個月侍寢四天。

這可叫阿達海等一眾叫等著吃瓜看戲的侍衛們大跌眼鏡。

而在康熙“平均主義”的大方針下,赫舍裡氏身為皇後,又多了初一、十五那兩天,所以書致穩穩地贏得了這次賭約。

“你們怎麼拿這樣的事開玩笑。”成德聽了先是不好意思,然後又忍不住好奇,問弟弟,“你是怎麼猜中皇上心意的?”

“是啊。”雅布二人也疑惑很久了,曹寅忍不住開口說道:“這種事兒皇上連我也沒有透露過呢!”

“那是因為你傻,隻知道記恨人家董鄂妃一個死去的弱女子,卻不會總結教訓!”書致白他一眼道。

原生家庭不幸的孩子,都很能從父母身上吸取教訓,然後矯枉過正,走向另外一個完全相反的極端。就像性格暴躁易怒的父親,很容易養出軟弱戀母的兒子;性格軟弱、對家暴忍氣吞聲的母親容易又養出強勢獨立的女兒。像順治這樣戀愛腦的父親,會生出康熙這樣雨露均沾的端水大師,簡直一點都不奇怪好吧。

隻可惜,康熙雖然沒有在愛情的問題上摔跤,但是卻又大頭朝下、筆直地栽進了另一個名為“兒子”的深坑當中。書致摸著下巴想道。

二人這才恍然大悟,雅布又興致勃勃地問書致:“你準備什麼時候讓那群混蛋兌現賭約?”

“對!”曹寅也激動起來,握拳道,“兌現之前,一定要先去馬棚裡踩兩腳,再讓他們給你擦靴!”

“我乾嘛要兌現?”書致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他還沒有傻到因為贏了一個賭約得罪全體同僚的程度,況且王炸一但打出去了,就沒有威懾力了。那些侍衛不挾私報複、把他堵在校場上暴揍才怪,將把柄留在手上,每天看阿達海灰溜溜地從他麵前經過,這樣的日子難道不香嗎?

“高,實在是太高了!”雅布舉杯,由衷地比出一個大拇指,“兄弟我先乾為敬。”

酒過三巡,雅布又吵著要去望海樓上觀景,成德便起身給他帶路。書致和曹寅落後一步,閒庭信步,走在白雪覆頂的湖濱遊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曹寅這才壓低了聲音問書致:“小成最近沒出去跟顧先生見麵吧?”

“怎麼連你也這麼問?”書致不由覺得奇怪,“難道那個顧梁汾是個偽君子,被你們發現了,所以大家都躲著他不成?”

“恰好相反,他倒是個坦蕩君子,是我們這些明哲保身的‘真小人’,配不上跟人家交往。”曹寅說著竟然一副十分唏噓的模樣。

“天呐,是什麼突然讓你有了這麼深刻的自知之明?”書致大驚問道。

曹寅磨牙,抬手欲打,被書致一個秦王繞柱,閃到柱子背後躲著。兩人繞著柱子追打了一陣,曹寅方才緩緩開口說來。

原來顧貞觀這次進京並不是為了享受當大明星的優越感,而是帶著為在丁酉順天鄉試案當中被冤枉的好友吳兆騫翻案的使命來的。

吳兆騫,明末清初大詞人,同時也是清朝前期科場上出了名的大冤種、倒黴蛋。

順治十四年,他在江南參加秋闈,高中鄉試第二名亞元。不料同榜當中有一個名叫陸其賢的人以白銀三千兩賄賂考官,買了一個舉人的功名,被禦史揭發出來。

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順治皇帝為了平息物議,下令將陸其賢立斬,其餘中試者都押往京城,在金鑾殿前當庭複試。

吳兆騫九歲即能作《膽賦》,十歲寫《京都賦》,原本是有真才實學的,不料他當時流年不利、犯了水逆、出門之前還忘看黃曆——先是在入京途中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地折騰了半個月;然後好容易挨到瀛台複試的時候,又被分配到邊角的位置,有四個蒙古侍衛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持刀警戒。

彼時蒙古族生活在水源稀缺的內陸地區,所以難免有一些不大好的衛生習慣,他們又喜食牛羊肉,當時正是陽春四月,高高的日頭一照,那散發出來的味道便不太隨和。

吳兆騫生在南方,又是個文弱書生,哪裡受過這等折磨,手抖了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最終未能完卷。

順治皇帝一見,頓時火冒三丈——好家夥,你一個在江南高中第二名的人,到北京之後竟然連卷子都做不完,肯定是行賄了!哈哈,還是朕英明神武,一下子就把你逮住了吧,哈哈哈!

於是順治既不給吳兆騫辯駁的機會,也不讓三司詳查,直接當庭下旨,取消吳兆騫的舉人功名,重責四十板,家產籍沒,並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寧古塔。

問題是,吳兆騫在江南素有才名,順治皇帝但凡派個人出去打聽一下,又或者向抄家的官員多問一句,了解一下吳兆騫那三間瓦房子土牆的居住環境,也不會得出他行賄這麼離譜的結論。

可是當時正是順治親政之後第一次親自破獲“舞弊大案”,自以為朕為江南士子主持了公道,正是誌得意滿之際,誰敢對正在興頭上的小皇帝說“陛下,您弄錯了”?

於是負責抄家的刑部、負責主持科舉考試的禮部,都裝聾作啞,任由吳兆騫被廷杖流放。

得知內情的文人們紛紛淚灑箋紙,贈詞賦詩送他出塞。其中以吳偉業《悲歌贈吳季子》最為有名:

“生男聰明慎莫喜......受患隻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居然還有這種事?”書致也不由聽得一臉唏噓。世上怎麼就有這麼倒黴的人?以前他以為參加科舉考試,最慘也不過是像範進那樣,七老八十了還考不中罷了,怎麼還能有考個試、結果卻把全家考去寧古塔吃野菜的操作啊?

滿清大興文/字/獄,那些因此喪生的人,當然也無辜,吳兆騫這事能鬨得這麼大,就是因為他隻是普普通通地參加了個考試,然後運氣不好遇上了傻X同榜行賄,然後又很倒黴地遇上了不靠譜的年輕皇帝,一萬個巧合湊到一起,最終落得個全家流放的結局。

正是因為他的經曆平凡又真實,有可能發生在每一個普通人身上,就很能讓所有參加過或者有家人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共情。

就連書致也忍不住在內心暗想,因為生病所以做不完卷子這種事情,聽起來就很像會發生在他哥身上的事啊!要是納蘭成德考試的時候也來這麼一出,即便有明珠的權勢庇佑不至於獲罪流放,他估計也受不了這個冤枉氣吧。

“更倒黴的還在後頭,”曹寅苦笑道,“這事是順治爺一力做主的,他老人家偏又已經駕鶴仙去了,現在想要翻案,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書致更是滿是同情地點點頭——要是順治還活著,他自己糾正自己的錯誤,說不定還能傳為美談。可他又偏偏已經嘎了,康熙如果要給吳兆騫翻案,那他就必須要向天下人承認自己的皇阿瑪做錯了。這豈是人子所為?

所以曹寅哭喪著臉說:“昨兒顧貞觀來求我,在我麵前長跪不起,說他把吳兆騫的冤情寫了個折子,希望我能婉轉遞給皇上,可是我......”

他看起來糾結又沮喪,握拳重重捶打了一下柱子:“古人說‘父死三年不改其道’,我怎麼能讓皇上做這麼為難的決定呢?倒還不如我自己當了這個小人,一頓臭罵,給他轟出門去了。”

他說著負手長歎:“我日後算是沒臉在京師文壇上混下去了。”

換了平常,書致早就開口嘲諷他“說的好像你是京師文壇的什麼重要角色似的”,不過現在他也沒了說笑的心情,反而拍拍曹寅肩膀安慰道:“我阿瑪也給他轟出去了,咱們都不是什麼君子。”

“所以就更不能讓小成知道這件事了。”曹寅朝成德的背影努努嘴兒,囑咐書致,“你阿瑪是刑部尚書,正管這攤子事。你哥又是個熱心腸的傻子,萬一他要是腦子一熱,非要給吳兆騫出頭,還不惹得你們家雞飛狗跳?”

“怎麼說話的,你哥才是傻子呢!”書致瞪他一眼,“我不說,隻是不想讓他知道難受而已。若說了,他肯定比你拎得清!“

“是是是,你哥最棒最厲害,行了吧?”曹寅白他一眼,打住話頭,快步追上成德和雅布,和他們大聲說笑著,把這事拋到腦後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