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聽(一)(1 / 2)

卻說書致執意帶哥哥上門給雅布暖屋,倒還不是為了送這幾個匾,主要還是想讓他出門走動走動,活動一下筋骨,放鬆一下腦袋。

數日之後,乾清宮。康熙在棋盤上落下一顆黑子,問一旁坐著觀棋的雅布:“你知道順治十四年,江蘇科場上那件案子嗎?”

“什麼案子?”雅布茫然反問,全然不知身旁正跟康熙對弈的書致已經在心裡把顧貞觀和曹寅罵了八百遍,順便扇了一時大意、輕易讓哥哥與這倆混蛋接觸的自己幾個大耳光。

倒不是因為顧貞觀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而是他哥對這事實在是太上心了,而曹寅這家夥又隻會附庸風雅,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關鍵時刻一點忙也幫不上。

納蘭成德自從接手吳兆騫一事,一直在整理顧吳二人詞作、信函、家書等物,寄希望於能夠在民間造勢,終有一日能夠上達天聽。

首先也是最要緊的,就是控製情緒,文字中隻能表現出思鄉、懷舊、哀歎自身處境之類的情感,而不能流露出怨恨朝廷的意思,否則就不是救人,而是引火上身了。

但是吳兆騫因才獲罪、禍及一家老小,顧貞觀亦是為這事拋家舍業、奔波數年,兩人心中自然不可能毫無憤懣之情。所以成德拿到他們的作品,首先要做的就是刪減修飾,既要保留原句的精妙結構、深沉情感;又要刪掉“總輸他、翻雨覆雨手”這種過於直白露骨、有不敬犯上之嫌的文字。

這部分內容雖然細致繁瑣,但還不算困難,曹寅偶爾也可以代勞一二。然而跟顧貞觀遙寄書信、互相唱和,這件事就必須成德自己親力親為了。

詩詞這種體裁不同於長篇通俗,它受篇幅限製,承載的信息量始終有限。對於大眾來說,即便是再精妙再動聽再感人肺腑的作品,反複聽個大半個月也就膩了。

要想維持“熱度”,就必須要有新的內容來不斷為這事添加新鮮感。而光靠顧貞觀一人唱獨角戲、像祥林嫂一樣碎碎念“我朋友好慘好慘啊”,很容易讓聽者心生厭煩,所以必須要有人和他一唱一和,給他“捧哏”。

而且為了更好的節目效果,這個捧哏的人,水平還不能太低,至少要有他六七分的功底才行。

在這方麵,曹寅是個詩詞愛好者不假,但是他出身內廷,自幼跟著康熙雜學旁收,詩詞歌賦天文曆法星象數學啥啥都會,但要說到水平嘛......

同樣是和顧貞觀的《金縷曲》,成德在《側帽投壺圖》上以一模一樣的韻腳,同樣寫下一首《金縷曲》“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而曹寅回的是“先生大義,小的佩服佩服”。

兩相對比之後,曹寅果斷退位讓賢,把這和詞這事都推給成德去乾了。

最近納蘭成德用容若這個筆名在詞壇上聲名鵲起,所有人都在好奇,是何方神聖能夠以弱冠之齡與顧貞觀鬥詞長達數月之久。然而每次都是顧貞觀先寫,成德再和,還要做到押一模一樣的韻,這是何等消耗心力的事?

一整個夏天,書致都見哥哥明顯精神不佳,雖然不至於像冬天那樣,病得起不了身,但也肉眼可見地神情倦怠、臉色蒼白,經常跟家人說著話便犯起困來,又瘋魔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想到什麼好句,都會從夢中驚醒,爬起來寫在紙上再睡的程度。

書致看得是膽戰心驚,一麵擔心他的作死行為,一麵又擔心明珠發現他的作死行為、雷霆震怒把顧貞觀抓來大卸八塊。

但這也是他所見過的,納蘭成德有生以來最快活的一段時間。他為了實現一個正義的目標,跟一個棋逢對手、半師半友的前輩大能一唱一和,儘情地揮灑自己的才情與天賦,精神好像突破了孱弱軀殼的限製,到達了肉身從來不曾去過的塞北江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快活的事嗎?

但即便是這樣,離他們“上達天聽”的目標也還差得很遠很遠——滿洲貴族們聽人唱詞,就像後世的人看網絡,僅是一種消遣而已,即便再喜歡文章中的主角,也很少有人會去追究這個角色背後是不是有什麼原型人物。

就在成德和顧貞觀都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老天爺終於像忽然開眼了似的,給他們降下了希望的甘霖——深感漢臣比滿臣好用的康熙,決定以自己大婚為由加開一屆恩科。

從五湖四海趕來赴試的舉子們,考完之後又無所事事地呆在京城等候放榜,瞬間就給他們的詞社添了一把火。尤其是江蘇浙江等地的舉人,本來就對當年丁酉科案的內幕了解甚深,又兼仰慕顧吳二人,也紛紛以實名或者匿名的方式,自發地加入到這場唱和中來,終於形成了足夠大的聲音。

本來就在密切關注這屆科考的康熙瞬間被驚動了,在詢問雅布不成後,他又叫來了納蘭明珠,問他當年是否有這樣一樁案子。

明珠亦是覺得很吃驚,萬萬沒有想過顧貞觀這麼一個孑然一身的小人物,竟然還真掀起了大浪,驚動了九重宮闕中的聖上。

當年的丁酉科案,是清朝建立以來處理的最大一樁科舉舞弊案,類似於現在的“最/高/法指導案例”,明珠作為刑部的一把手,當然不可能不知,當即將案件的基本信息不偏不倚地和盤托出。

康熙立馬抓住了重點,皺眉問道:“從審查,抄家,到結案,一共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況且吳兆騫的家還是在江蘇這種八百裡加急的驛報也要跑五六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