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生不行(1 / 2)

馬車駛出行宮, 一路往溪原城外駛去。

阮久抱著碗喝粥,才喝了一半,馬車便停下了。

他放下粥碗, 擦了擦嘴, 跟著赫連誅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個石頭搭建的簡陋小院,看起來有些破舊, 一個小書童侍立在門前,請赫連誅進去:“大王請。”

赫連誅牽著阮久進去,烏蘭與格圖魯抱著書卷跟在後麵。

院子裡養著兩隻羊, 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正將挑滿水的木桶放在地上,抬起來, 把水倒進水缸裡。

城外沒有井,這裡用水要靠人到河邊去挑。

從前小書童一個人隻能拎半桶, 慢慢地拎, 挪過來, 挪過去,一天才能裝滿半缸。所以格圖魯來的時候, 一般會幫他們挑水。

赫連誅沒見過這個人, 看向小書童:“這是誰?”

小書童道:“回大王,前陣子我進城買東西的時候, 他就在城裡遊蕩了, 好像是個傻子,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還不會說話。後來有一天晚上, 他倒在我們家門口, 先生就讓我把他給救回來。先生讓他留在家裡, 挑挑水,放放羊。”

小書童才說完,那個男人就已經將水缸裝滿了,他將擔子和兩個水桶都放在簷下,然後打開羊圈,牽了一頭羊出來。

阮久疑惑道:“他為什麼隻牽一隻羊呀?”

小書童道:“他眼神不好,又不太機靈嘛,隻能看得住一隻,再多一隻他就顧不過來了。所以先生讓他上午放一隻,下午放一隻。”

“噢。”阮久了然地點點頭。

那男人拿起掛在羊圈上、樹枝做的軟鞭,把另一隻羊趕回去,趕著一隻羊,要往門外走。

他生得人高馬大的,走路也不太穩當,搖搖晃晃的,經過阮久身邊的時候,險些在他麵前栽倒。

阮久連忙扶住他:“小心。”

他抬頭看了一眼,阮久與他對上“目光”,才發現他的雙眼上有兩塊白斑。

難怪那個小書童說他眼神不好。

小書童拽著他的手,把他拉走,一邊大聲教訓道:“彆亂動,衝撞了貴人,你擔當得起嗎?出去放羊去。”

小書童把他放走了,才回來複命:“王後不用理他,進去吧。”

說著,他便繼續引著一行人進去。

同樣是石頭堆砌的屋子,房間正中擺著一個缺了腳、用石頭墊著的的書案,四麵都是書架,書卷亂堆在一起,仿佛隻要隨便抽出一本,整座書山就會倒塌。

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白發稀疏的老人家,背對著他們,站在書架前,手裡的書卷被他翻得嘩嘩的響。看得出來,他的心裡並不太平靜。

小書童通報道:“先生,大王到了。”

赫連誅便向他行了一個梁國的揖禮,還喚了一聲“老師”。

阮久站在原地,看著老人的背影,不自覺歪了歪腦袋。

“我聽說,和你和親的是阮家的公子……”

那老人家一麵轉過身來,阮久看見他的臉之後,眼睛一彎,沒忍住要笑,後來又覺得這樣好像不太好,便抿起嘴,努力想要忍住笑。

阮久,堅持,忍住。

他好不容易調整好表情,再抬眼看時,卻看見那老人家的臉都青了,嘴唇微微顫抖,連帶著下巴上的白胡須也在簇簇地抖。

“你……”老人家指著阮久,幾乎是聲淚俱下,“你……怎麼是你啊?小鶴呢?我的小鶴呢?”

“我哥沒來和親,是我替他來的。”阮久握起拳頭,抵在唇邊,十分正經地咳了一聲,然後飛撲上前,要和他擁抱,“老師,我來也一樣!老師不想見到我嗎?我好久沒看見老師了,其實我一直想為了小時候的事情為老師道歉……”

老人家摸著書架,往後退了幾步,拿起擱在一邊的拐杖,雙手抓緊,做出防禦的姿態,然後繞著房間正中的書案開始轉圈。

“你你你……你彆過來啊!我要報官了!”

“我就是王後耶。”阮久露出一個“想不到吧”的笑容,“老師有什麼事情跟我說也一樣,我就是鏖兀的官。”

“你不要過來啊!”

*

如果後人講起桃李滿天下的劉長生劉老先生,一定會提起他從前的學生。

他曾是大梁的太子太傅,所以太子是他的學生之一。太子成年之後,他告老還鄉,在離開永安之前,被梁國首富阮家以兩箱極其珍稀的孤本所聘,又做了阮家公子的老師。

阮鶴德才兼備,也是他的得意門生之一。

他後來退隱山林,無奈在梁國的名聲實在是傳得太遠,日日都有讀書人捧著書卷,上門請教,要做他的學生。

他不勝其擾,索性搬來西北涼州居住。住了幾年,又搬到了鏖兀的溪原居住。

也是在溪原,他教導當時年紀尚小的鏖兀大王赫連誅。

赫連誅也是他教學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要是讓劉老先生自己來說,提起他從前的學生,他頭一個會想起的——

是阮久。

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睡裡夢裡也擺脫不了的“小惡魔”!

阮老爺聘請他來阮府做先生時,阮鶴都已經快十五了,阮老爺原本是準備讓阮久跟著劉老先生念書的。

而劉老先生初見阮久時,見他粉粉嫩嫩、乖乖巧巧的模樣,一時間也放鬆了警惕,甚至還有些心軟。

就是這一瞬的心軟,他把這個“小惡魔”收做了學生!

如果讓他重來一次,他一定會連夜坐在馬車頂上逃跑。

這時劉老先生在書童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在書案前坐下,阮久“哧溜”一下滑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老師!”

劉老先生噌的一下又蹦起來。

阮久抬起頭,可憐又無辜地望著他:“老師?”

劉老先生擺擺手:“你……你坐。”

阮久笑了一下:“還是老師坐吧。”

就這樣僵持了許久,劉老先生才小心翼翼地在位置上坐下。

其餘人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隻覺得十分驚奇。

直到他坐下,赫連誅也在書案的另一邊坐下。

小書童端來茶水:“先生,茶。”

劉老先生正看著阮久出神,他喚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端起茶盞,猛喝一口。

阮久拿起桌上的點心,顯然是梁國口味的點心,啃了一口:“老師早就知道我要來?”

“嗯……”劉老先生吹胡子,“不是。”

“老師,看開點,我來總比我哥來好,是不是?”

阮久拍拍他的肩,嚇得他又是一激靈。

“你走開啊!”

好半晌,劉老先生才緩過神來,劈手把他手裡的第三塊點心拿過來。

“你不許吃,這是我給小鶴準備的。”

阮久理直氣壯:“我就要吃。”

“聽說是阮家公子來和親,我還以為是小鶴呢,怎麼變成你了?”

“我都說了,我代替我哥來鏖兀玩嘛,鏖兀好玩。”阮久一口吃下一個點心,“我哥可是你的得意門生,你舍得讓他過來?”

能言善辯、文思泉湧的劉老先生吵不過他,最後小孩子似的拍著桌子道:“你……你不許進我的房子!”

“好嘛。”阮久拍拍手上的點心屑,站起來,招呼烏蘭和格圖魯,“走,我們出去玩。”

他離開之後,赫連誅才問:“老師,您之前……”

劉老先生拍拍他的肩,歎氣搖頭:“唉,娶了個‘小惡魔’,你可怎麼辦啊?”

赫連誅露出兩顆犬牙:“我覺得很可愛呀。”

劉老先生哽住,小書童會意,連忙順著他的意思,問道:“先生,這位‘小惡魔’對您,造成的是身體傷害,還是精神傷害?”

“都有!”劉老先生摸了摸自己頭頂稀疏的白發,“看到這個沒有,這就是他給我帶來的後遺症。有一天中午,我好好地午睡著呢,他倒好,跑過來,把我的胡子全給剔了。”

赫連誅道:“可是老師的胡子並沒有變少。”

“這件事情影響到我的頭發了,我的頭發都不敢長出來了。”劉老先生萬分篤定。

“啊?”赫連誅表示不解。

小書童連忙又問:“先生,那精神傷害呢?”

“你能想象——”劉老先生隨手從案上拿起一本書,翻開一頁,“就這句話,‘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他能有五百個問題問我。”

劉老先生開始模仿小時候的阮久:“‘老師,鯤是什麼呀?’”

“我說:‘往下讀就知道了’。”

“‘老師,鯤到底有多大呀?幾千裡是幾千裡?一千裡和九千裡差得很多呢,書上怎麼不講清楚啊?’”

“‘老師,鯤好吃嗎?’”

“這是我一個破教書的能夠回答的問題嗎?我答不出,他就跟阮老爺說我教的不好。” 劉老先生抱頭,“有一陣子,我這耳朵旁邊就嗡嗡嗡地響啊,他一刻不停地問我這些問題,我連做夢都夢見他在問問題啊。”

小書童很配合地倒吸一口涼氣:“好可怕啊!”

赫連誅卻沒有他這樣大的反應:“好可愛啊!”

*

這時阮久也正和烏蘭他們講小時候的求學經曆。

他趴在馬背上:“我不就是問題多了一點嘛,他就特彆不高興,有問題本來就應該問先生的,對吧?”

烏蘭牽著馬,在草地上走,點了點頭:“王後說的對!”

格圖魯如往常一般附和:“對!”

“他之前的胡子有這麼長,站起來的時候,胡子還老是弄到我的臉,很難受的,我就找了一個中午把他的胡子剃掉了。而且我都問過他了。”

“王後是怎麼問的?”

“我說:‘老師,我要把你的胡子剃掉,如果你不同意,你就搖一下頭。’他沒有搖頭,我就動手了呀。而且我給他剃胡子的時候,他還舒服得睡著了。”

“王後做的對!”

“對!”

阮久癟了癟嘴:“我也覺得我做的沒錯。但是因為胡子的事情,我還被我爹打了一頓,丟去跪書房。”

涉及阮老爺,烏蘭就不敢肆意評判了。

“等我再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我的老師就看上我哥了。”阮久捏緊拳頭,“我知道我哥比我聰明,但是他也不能這樣對我吧?要不是我哥要帶著我聽講,他肯定早就不想教我了。”

“太過分了!”

“過分!”

阮久從馬背上跳下來,坐在草地上。

不遠處那個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正在放羊,他看不見,便把手搭在羊身上,跟著羊走。

阮久看著覺得有意思,笑了一下,起身就要回去:“我幫他放另一隻羊。”

*

等劉老先生發現的時候,阮久已經打開羊圈,把他的羊給牽走了。

“乖乖,跟我走。”

劉老先生趴在窗台上怒吼:“你給我回來!”

阮久已經趕著羊跑了。

他追著羊,烏蘭和格圖魯追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