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雜貨郎傳(1 / 2)

烏黑的湯藥灑了一地, 整個萬安宮都彌漫著一股厚重的藥味。

驚動了侍衛,但就算來了百來個侍衛,他們也隻敢圍在外麵, 不敢靠近。

攝政王赫連蘇爾披散著頭發,隻穿著一件單衣,背後汗濕, 手執長劍, 活像是殺紅了眼的魔頭。

他站在階下, 由周公公攙扶的太後站在階上。

兩人之間, 地上濃黑得化不開的湯藥緩緩地往外蔓延,像一條跨不過的河流。

赫連蘇爾望著她,用血紅的雙眼:“阿姐!”

太後也就那樣望回去, 語氣平靜:“什麼事?”

赫連蘇爾握緊了手裡的劍柄,將長劍往上舉起一些,太後神色一凜,又問:“你要殺誰?”

他望進太後無比理智的眼睛裡, 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提劍。

他當然不敢在阿姐麵前殺誰。

停頓許久,赫連蘇爾反手,就將長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哭著朝太後搖頭:“阿姐,不要,求你了。”

見他哭了,太後也稍微緩和了語氣:“蘇爾,聽話。”

赫連蘇爾涕泗橫流, 一邊後退, 一邊搖頭:“阿姐, 我什麼都不要, 我很聽話的,我一直都很聽話的,隻有這件事情……隻有這件事情……”

*

濃黑的墨汁潑灑在紙上,筆尖遊走,留下墨黑的痕跡。用的是梁國上好的墨,滿殿清香。

赫連誅站在阮久身後,右手握著阮久的右手,正教他寫鏖兀字。

一筆一劃,淩厲如刀。

阮久跟著他寫了兩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赫連誅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線條果斷堅毅的下巴和薄唇。

這時,赫連誅把著他的手,帶著他又走了一筆,垂著眸,說了一句:“軟啾,專心點。”

“好。”

阮久實在是看不出有哪裡不對勁的,隻能轉回頭,繼續練字。

他的字確實不怎麼好看,一個一個都圓滾滾的,劉老先生說他寫的字就像甲殼蟲。鏖兀字一個個彎彎繞繞的,就更像了。

今天赫連誅說他正好有空,就教他練練字。

就這樣再寫了兩個字,阮久還是覺得赫連誅透著一股怪異,再回頭看了一眼。

赫連誅又低聲說了一遍:“專心。”

阮久轉回頭:“噢。”

又是兩個字,阮久再次回頭,這次目光向下,終於叫他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赫連誅,你為什麼要踮腳?”

被發現了。

赫連誅默默站好,又變成比阮久矮一個額頭的身高。

“……專、專心。”

阮久樂不可支,連筆都拿不穩了。

*

赫連誅纏著阮久練了一天的字,從萬安宮回來之後,阮久也就沒有出過門。

第二天一早,阮久就看見烏蘭在吩咐人收拾東西。

阮久問了一句:“誰要出門嗎?”

烏蘭將禮品打包好:“大王要去拜訪老師。”

“老師?”

“嗯,就是從前教導大王漢文的一個漢人老師。”

阮久疑惑:“劉老頭?”

烏蘭笑道:“不是劉老先生,是另一位姓莊的老先生。劉老先生是前幾年才來鏖兀的,他來之前,是這位老師教大王漢文的。他是大王的啟蒙老師。”

烏蘭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他是來鏖兀的第一個漢人臣子,從前輔佐先王改製的,可是改製完了,先王……也就不用他了。”

“要不他也不會被派去教導大王。先王不再用他,也不肯讓他去其他地方,怕他輔佐其他人,一直把他留在鏖兀境內。”

“他現在就住在尚京城外的一個牧場裡。他是不世出的能臣,但是大王為了避嫌,很久都沒有去看過他了,現在應該可以去看他了。”

阮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小豬什麼時候過去?”

“馬上就要走了,可能要在牧場裡住幾天。”

“啊?”一聽這話,阮久就不高興了,“那我也要過去,我一個人留在宮裡沒意思。”

“那好,王後要騎馬還是坐馬車,我吩咐他們安排。”

“騎馬。”阮久低頭看看自己抱在懷裡的補品,“你讓小豬等我一下,我把東西送去萬安宮,馬上就回來。”

“好。”

阮久說完這話,抱著東西轉頭就跑了。

赫連誅整理好衣裳,從殿中出來。

烏蘭看向他,低頭行禮:“大王。”

“軟啾說要去?”

“是,王後說先去一趟萬安宮,馬上就回來。”

“好。”赫連誅頷首。

“可是……”烏蘭有些遲疑,“要是攝政王還像昨日那樣大鬨,被王後撞見了,再傷著王後,可怎麼好?”

“不會。”赫連誅披上外裳,“今日不會。”

他神色淡淡,卻如同有攪弄風雲之力,舉重若輕。

*

阮久抱著補品,很快就到了萬安宮門前。

宮門緊閉著,看不見一個人,阮久想叩門,想了想,還是沒有動手。

可能太後還沒起吧,她最近身體不好,還是不要打擾了。

阮久把送給太後的補品放在門口,轉身就走了。

回到大德宮,他就聽見赫連誅道:“把王後的功課也拿上……”

阮久不乾了,蹭蹭地上前:“為什麼出去玩兒,還要寫功課?”

赫連誅見他回來了,立即就笑了,耐著性子道:“老師的學問很好,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讓他教你。”

“我才不呢。”阮久朝他哼了一聲,“到時候又像劉老頭一樣打我的手板,那是你的老師,不是我的,我隻是跟著去玩兒的。”

儘管阮久表達了十二分的抗議,但最後,烏蘭還是幫他把功課給帶上了。

阮久和赫連誅打了賭,要是那位莊先生也打阮久的手板,這頓手板就由赫連誅來挨,赫連誅還要幫阮久寫所有的功課。

如果沒有,阮久就寫赫連誅的功課。

這樣說定了,一行人就出了宮。

*

赫連誅從來不喜歡大排場,身邊跟著的,至多不過十餘人。

輕裝出行,赫連誅與阮久騎著馬在前麵,其實跑在最前麵的應該是那兩隻小狗和一隻小狼。

烏蘭趕著裝有禮品的馬車,跟在後麵。其餘就是四個侍衛。

一路出了城。

早春時節,尚京城外枯萎枝葉掩埋下,偶爾有星星點點的綠意。

尚京城的選址,原本是名為鏖兀的部落的大本營,這裡水草豐美,是西北最大的草原之一。

因此如今尚京城外,還有許許多多的牧場。牧場也是尚京城權貴最有收益的資產之一。

皇族最是如此。太後名下有十來個牧場,太皇太後死後,她的牧場也轉到了太後手裡。

赫連誅手裡有兩個,是他出生時,先王和太皇太後按照慣例,送給他的禮物。

每個牧場裡自成體係,放牧生產,每年進貢,收支平衡,裡麵的人幾乎可以一輩子都待在裡麵,永不離開。

那位莊先生,在鏖兀的最後一個身份,就是王子赫連誅的老師,所以他現在住在赫連誅的牧場裡。

赫連誅難得來一次牧場,也沒有事先通知,底下人都不知道,更認不出他,隻當他們是來城外踏青的貴族家的孩子。

鏖兀常有這樣的事情,外出踏青打獵,路過誰家的莊子,就算主人家不在,也能在莊子上小住幾日。

沒有人理會他們,一行人就這樣進了牧場。

儘管先王骨子裡厭惡赫連誅,但或許是要做表麵功夫給彆人看,或許是赫連誅剛出生的時候,他對這個親生骨肉確實有一點動容,給的牧場還算不錯。

牧場很大,水土豐沃,因為更靠東邊,地勢更低,在尚京城外還是枯黃一片的時候,已經生出了蔥蔥蘢蘢的牧草。

牧民們播撒牧草種子,編織草料籠子,或是培育小羊,都忙著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烏蘭下車去,找人問路,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大王,王後,莊先生的住所在東邊,一直向東,看見小山丘上的一個石頭屋子,那就是了。”

赫連誅頷首,策馬掉頭。

依言向東,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再行了一陣,就能看見對麵突起的小山丘上,有一座石頭屋子。

屋子隱在被風吹動的牧草之中,頗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隻是這個石頭屋子實在是破舊。

溪原的劉老先生也住石頭屋子,但他還有用石頭壘的院子,裡麵的屋子還是用木頭搭的,照著梁國的建築,有走廊有偏廳。

這個石頭屋子,就是直接用石頭堆起來的,孤零零的一座,立在山丘上。

到屋子前,赫連誅與阮久下了馬。

兩人上前,赫連誅才敲了一下門,卻發現破爛的木門是虛掩著的,他一敲就敲開了。

阮久連忙把門給拉回來:“輕點敲。萬一人家……”

他話還沒說完,木門嘎吱一聲,就這樣在阮久手裡掉了。

“小心。”赫連誅眼疾手快地把掉落的木門接住。

阮久愣在原地,米飯似乎是幸災樂禍地汪了一聲。

半晌,他才怔怔地看向赫連誅:“這是我弄掉的,還是你敲掉的?”

赫連誅也不知道。

阮久想了想:“現在它在你的手裡。”

赫連誅看了一眼屋裡:“老師不在,幫他把門重新裝上,他不會知道的。”

阮久點頭,兩個人默契地一人扶住一邊,把它往門框上靠。

弄了好一會兒,阮久有些煩躁:“好奇怪啊,這個門到底是怎麼裝上去的?”

其實也看不懂的赫連誅:“……”

阮久又問:“可能你的老師比較厲害吧,他是教機關術的嗎?”

“不是,他是教我認字的。”

兩個人對視一眼,繼續裝門。

最後是烏蘭去牧民家裡借來工具,赫連誅親自動手,才把木門恢複原樣。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不敢再動,等著莊先生回來。

等了好一會兒,莊先生還不回來,三個小動物又待不住,阮久就帶它們去玩兒了。

*

在廣闊的草地上奔跑撒歡,是每個小動物都喜歡做的事情。

小動物軟啾也一樣。

阮久一開始牽著小狼和小狗,後來米飯和饅頭都掙脫了繩索,自己跑走了,阮久又追不上,隻能牽著開飯一隻。

他還是和開飯最合拍,從前在永安城他就這樣牽著開飯走。

赫連誅一直陪著他,後來宮裡來的侍從找他回稟事情,他就先過去了。

阮久牽著開飯,在遼闊無際的草原上信步閒走。微冷的風迎麵吹來,卻也是舒服的。

忽然,開飯朝前麵汪汪兩聲,阮久抬眼看去,隻見青綠的草地之間,綴著一點潔白的顏色。

遠處有一隻小羊羔。

阮久笑了一下,拍拍開飯的腦袋:“是羊,你來這裡這麼久了,又不是沒有見過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