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字跡他當然很熟悉,阮久的字體,寫的還是漢字——
尚京生變,速回。
看落款,應該是幾天前寫的了。
赫連誅將字條再看了兩遍,確認自己沒有遺漏什麼重要信息,便將字條疊好,收進懷裡。
他站起身:“老師,我要走了。”
“好。”帕勒老將軍爽快地點點頭,卻又不免擔憂,“隻學了五招,夠用嗎?”
“足夠了,殺赫連蘇爾,用三招就夠了。”
赫連誅將重刀收入刀鞘,再用布條子把刀纏起來,不讓人看見它真正的模樣,最後才把刀掛到背上。
他把米飯和饅頭托付給帕勒:“老師,它們兩個肯定沒力氣跟我再回去了,你先幫我……幫阮久照顧一下。”
“知道了。”帕勒老將軍朝他擺擺手,“照顧狼我還不會嗎?去吧,等你的好消息。”
米飯和饅頭從冰天雪地裡闖來,冷得發抖,甩開落在身上的雪花,就靠到了火堆旁邊。
赫連誅這次出來,沒有告訴其他人,也沒有告訴阮久,隻說是去找帕勒老將軍學刀法,他究竟去了哪裡,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阮久想著彆人肯定都找不到他,否則那也不算是赫連誅的秘密出行了。他也占過一卦,但卦象終究不是準確定位,就算莊仙派了好幾十個人北上去找,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找到。
所以在太後提前回來的那天夜裡,在柳宣來大德宮纏著阮久之前,阮久就悄悄地把米飯和饅頭牽到城外給放了,讓它們去找。
它們可比人更會找人。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先找到赫連誅之前,阮久安排的“嗷嗚和汪汪小分隊”先找到了他。
*
赫連誅推開門要走,米飯和饅頭就立即站起來,緊跟上他,連帕勒老將軍剛要給它們吃的牛肉都不要了。
隻是緊緊地跟著赫連誅。
赫連誅沒辦法,隻能讓它們先吃飽,然後再帶著它們一起回去。
他重新坐回小木屋裡,背著重刀,靠在窗邊出神。
他心裡清楚,阮久肯定不會出事,因為太後也喜歡他,想護著他。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擔心。
早知道就把阮久一起帶過來了,隻是北邊這麼冷,又是長途跋涉,他又害怕阮久受不得這樣辛苦。
想來想去,還是儘快把鏖兀平定了為好,阮久還是做太平盛世的王後為好。
他抱著手,手指纏繞著垂下來的長發,繞了一圈又一圈。
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得很大了,可是阮久總還把他當做小孩子看。
這樣出了一會兒神,赫連誅忽然看見了山下的什麼,微微偏頭,目光凝定,眉頭也慢慢地皺了起來。
他喚了一聲:“老師。”
“怎麼了?”帕勒老將軍摸摸一隻狼和一隻狗的腦袋,讓它們繼續吃東西,然後也跟著走到窗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這座山在北邊,山頂極高,暮春時節還在下雪,山腳下戈壁,卻開了遍地的走地雪蓮。
遠遠望去,都是渾然天成的雪白一色,辨不出差彆。
但倘若細細望去,便可以看見,山腳下仿佛有細小的黑點在移動,而那些“黑點”踏在戈壁上,震起雪蓮花瓣,花瓣與沙土一起飛揚,煙塵滾滾。
是馬匹。
有人來了。
赫連誅立即警覺起來,摸向袖中的箭矢,想了想,還是沒有動作。
他的人就在不遠處,隨時要調,隨時都來得及,不必打草驚蛇。
倘若是攝政王親自來拿他,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
赫連誅就抱著手靠在窗邊,默默地看著山下的“小黑點”移動,從這邊,到那邊,再從那邊到這邊,馬蹄每次都揚起煙塵。
他有一點心疼山腳下的雪蓮花,他原本還想帶一些回去給阮久泡腳的。
他摸了摸懷裡,這裡已經有一棵了。
天色漸暗,山下人的動作也漸漸平息,正巧這時,米飯和饅頭都吃飽喝足,也都休息好了。
赫連誅直起身子:“走,下去看看。”
帕勒老將軍要去牽狗和狼,還沒伸手,它們兩個就追著赫連誅走了。
畢竟是管飯的阮久交代的任務,它們一定要把赫連誅帶回去才算完。
下山的小徑前一段被雪覆蓋,再往下就是尋常的碎岩鋪就的小徑,有點紮腳。
山腳下,果真是攝政王親自帶兵,近萬精兵,已經將整座山包圍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了。
過了長滿鬆林的山腰,再往下就是生長著矮小植物的戈壁,自上往下,一覽無餘。
赫連誅站在山腰的一塊岩石上,眺望遠處——或者說俯瞰腳下,或許是走得累了,竟就地坐下了。
這時候,他才將,他從背上摘下長弓,從袖中拿出短箭。這麼些天他一直住在山上練刀,食物就靠打獵解決,所以他隨身帶有弓箭。
短箭上綁著浸過火油的布帛,他用火石將布帛點燃,然後搭弓射箭,將箭矢朝天射去。
火光在高空中亮了一瞬,很快就落了下來,紮在沙地裡了。
他的人看見了,山下的人肯定也看見了。
那些人抬頭去看,卻礙於視線阻礙,一時間看不清赫連誅在哪裡。
於是攝政王一聲令下,山下士兵組成的包圍圈慢慢地往裡縮進。
赫連誅架著腳,無比隨性、滿不在乎的模樣,又拿出第二支箭。
這回是尋常的箭。
他對準的是攝政王身邊的副將。
隻聽見嗖的一聲破空風動,攝政王右手邊的傳令官當心中箭,哀嚎一聲,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一時間人心惶惶,馬匹或後撤或不住地擦著馬蹄,跌落在地的傳令官都被踩了兩腳。
沒等攝政王出言安撫,或是發起進攻,第三支箭應聲而來,正中攝政王左手邊的副將。
那副將倒是忍得住疼,捂著心口,不吭一聲。
射完了這三支箭,赫連誅也不打算再射第四支,而是將長弓掛回背上,高高地站了起來。
就站在石頭上。
赫連誅神色平靜,還抬起右手,兩根手指在額頭上點了點,向他行了個平時麵見長輩的禮:“王叔,好久不見。”
攝政王這時候才看見他,抽出手中的長刀,才喊了一聲:“弓箭手就位!放箭!”
他話音未落,士兵們也都還沒反應過來,卻聽聞自己身後也傳來一聲:“反賊赫連蘇爾!”
他回頭看去,夜色幽深,月色朦朧之間,不知何時,他的身後也已經站滿了包圍他的士兵,就如同他率兵包圍赫連誅一樣。
而為首那個人,正是赫連誅身邊的隨從,那個高高大大的格圖魯。
格圖魯跨在馬上,向提包裹一樣,提起一個小小的繈褓:“你看這是什麼!”
赫連蘇爾來不及細看,隻覺得氣血上湧,衝得他要從馬上摔下來,他目眥欲裂,以方才下令的十倍音量怒吼道:“住手!彆放箭!”
前一句是喊給格圖魯聽的,後一句,則是喊給他自己的人聽的。
弓箭手當即停下了手,有幾個收不住手的射了箭,赫連蘇爾隻緊緊地盯著那些箭矢,希望它們都不要射中赫連誅,最好連他的皮都不要擦到。
而赫連誅在麵對著射過來的幾支箭,仍舊站在石頭上,一動不動。
等箭矢都落了地,才抬腳上前。
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他隻不過是要下山罷了。
從山頂一路走下來,走得累了,在半途中歇一歇。現在歇夠了,便繼續下山。
途中遇見幾個不長眼、攔路的,解決了再下山。
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過去,可赫連蘇爾再也不敢輕舉妄動,竟然被他逼得節節後退。
格圖魯本意要趁機進攻,一舉殲滅叛軍,但赫連誅卻在暗中朝他招了招手。
他不想再背上弑親的罪名了,更不想連累阮久,應該要按照天神的旨意行事。
再說了,尚京城裡還有一個太後,阮久也還在尚京城裡等他,不應當在這裡浪費時間。
赫連誅背著手,就這樣一步步地走向赫連蘇爾,在赫連蘇爾退無可退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人。
當敵人背對著自己的時候,這應當是最好的偷襲時機,但很糟糕,赫連蘇爾遲遲不能下定決心,赫連誅卻像狼一樣矯健地回過了身,一隻手握住背在身上的重刀的刀柄,作勢要動手了。
但刀終究還沒有出鞘,反倒是赫連蘇爾被他嚇了一跳,馬匹也驚得兩隻前蹄騰空,不住地嘶鳴。
赫連誅鬆開刀柄,嘲諷似的朝他無聲地笑了笑,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在夜色中濃得化不開。
待赫連蘇爾控製好馬匹,周圍就再沒有了聲音,靜悄悄的。
赫連誅就這樣,帶著阮久派來找他的小狼和小狗,還有帕勒老將軍,走出了山腳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
赫連誅到了格圖魯那邊,當即有人把他的馬牽了上來。
赫連誅翻身上馬,調轉馬頭要走,勾著唇角吩咐了一句:“回尚京。”
“是。”格圖魯將“繈褓”丟給身邊的小兵,就跟著他走了。
赫連誅乜了一眼:“小心丟壞了,丟壞了,下次可就不能用了。”
格圖魯撓著頭笑道:“丟不壞。”他壓低聲音:“大王,那就是個繈褓。”
赫連誅不明白:“什麼?”
留下帕勒老將軍領兵殿後,赫連誅已經騎著馬退到了後方。
“臣無能。”格圖魯撓了撓頭,“沒能找到那個孩子。”
赫連誅挑眉,看向邊上的那個繈褓,果真是個繈褓,就是個小被子,包著一個棉花娃娃。
他問格圖魯:“你什麼時候也會動腦子了?”
“不是我,是王後。”格圖魯繼續撓頭,“那個繈褓,是王後拿太後宮裡的布料縫的。我們來的時候,王後就知道了我要去找孩子,他當時就說,我們肯定找不到,給了我這個,說如果到時候情況緊急,可以拿這個假冒一下。當時我還不信,結果我是真的找不到那個孩子被太後和攝政王藏在哪裡了,就拿了王後縫的這個,頂替了一下。”
“臣無能。”他忐忑地看向赫連誅,卻發現赫連誅好像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反倒是翹著唇角,心情頗好的模樣。
赫連誅回頭看了一眼,又道:“找幾個人,去跟著赫連蘇爾派出去的人,這回肯定能找到了。”
“誒!真絕了!”格圖魯一拍掌,驚喜道,“大王,你怎麼也知道?把東西給我的時候,王後也是這麼說的。他說如果看見這個繈褓,攝政王肯定會再派人去確認孩子的安危,這個時候,隻要派人跟著他派出去的人,就能找到這孩子了。”
“大王,您和王後都想到一塊兒去了,真是絕了,絕了。”
赫連誅的嘴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踩著馬鐙的腳都忍不住晃了晃。
“那是自然,我同軟啾齊心,軟啾可愛我了。”